第133章(1 / 1)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达的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行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便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森杀肃立的卫士,倒象是一座清净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割据成长起来的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期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势力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人治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象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倒使驺忌大大的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律不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竟是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接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修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漏。先让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

齐威王看看驺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闻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复,乃我齐国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驺忌不喜欢过问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从不对自己不清楚的事贸然开口,所以一直平静的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岂能不知天下闻名的大家?见国君相问,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师孙武的后裔,孙膑?”

齐威王大笑,“正是。齐国有此大才,文武兼备,何惧天下?”

孟子住进了六进大宅,弟子们大是激动。

据邹衍介绍,这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只是三进宅院。孟子在邹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进大门的两侧是仆役门房,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备,很是雅致;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摆布他的七八车书;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精巧,为孟子生平未见;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学生们的住处。看了一遍,弟子们是交口赞叹。孟子虽然没说话,心里也颇为满意。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总算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魏国住在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万章、公孙丑来劝老师去看稷下学宫。孟子虽然也想看看这座名震天下的学宫,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你们去吧,为师要歇息歇息。”万章、公孙丑便高兴的去了。

稷下学宫坐落在王宫的正南。万章和公孙丑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兴趣,但穿过街市的感觉,竟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磨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满目的精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两人不禁大为感慨,说回头一定让老师来走走“齐市”,看老师有何评点?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便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于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牌楼后便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万章、公孙丑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走遍天下,哪个国家能将学宫建得如此肃穆恢弘?原想稷下学宫纵然有名,也无非是学风有名而已,学宫本身无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处?今日一看,不说里边,仅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两人对着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红衣执事看见,上来一拱手道:“请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孙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谅。”说着两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门生,请进。要否派人带二位一游?”万章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进学宫,却见牌楼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激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吟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林荫大道的尽头,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二人竟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个年轻的蓝衫士子从一片树林中飘然而来,“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万章、公孙丑。阁下高名上姓,如何识得我等?”

“我乃齐国荀况。孟夫子来齐,学宫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间,“二位请看,他们都在准备和孟夫子论战呢。”

“原来是荀况学兄!久闻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门呢。”公孙丑很是高兴。

“我这儒家是旁门表儒,何敢当同门之誉?”

万章笑道:“敢问荀况学兄,何谓旁门表儒?”

荀况爽朗大笑,“旁门者,非孔子嫡系门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学问,弃儒家为政之道也。为此,不敢自列于儒家门墙之内。”

“就是说,荀况兄反对井田仁政,只取治学之道?”万章笑问。

“时也势也,不敢抱残守缺。”

公孙丑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荀况道:“二位初来,我陪二位一游吧。”

三人同行,谈笑风生,自是话题汹涌。相互究诘了一会儿,荀况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学宫要看的主要是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价值的就是藏简楼了。你们看,前面就是争鸣堂了。”

走进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从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大场中一排排长条石板上都铺着红毡,看样子足足有千余人的坐席,显然便是论战的主会场。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两支鼓槌悬于木架,却竟是大笔形状!大殿两侧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白玉衬托着斗大的红字,入眼便令人振奋!

“好大气魄,当真没想到也。”公孙丑油然感慨。

“我师就要在这里,论战天下学子?”万章问。

“对了。稷下学宫规矩,凡诸子名家来齐,必得举行争鸣大论战。久闻孟夫子雄辩无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孙丑不禁兴奋点头,“好啊,看看你这表儒如何挑战?”

万章却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学宫没几个人能与我师对阵呢。”

荀况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岂能让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将孟夫子当作尊神也。”说着遥遥一指,“两位看看前边,稷下学宫可是囊括了天下诸子百家呢,还能没有孟夫子敌手?”两人见荀况豪爽可亲,倒也没有为他的狂傲生气,随着荀况脚步出得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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