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1 / 1)

老人们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参见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壮汉们高喊:“国君坏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应怒吼着,“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头紧皱,热泪盈眶。他一个一个的扶起了各乡的老人,向他们深深一躬,对最前边一位老人高声道:“老人家,让我给大家说几句话吧。”

老人举手高呼:“禁声——!听商君训示——!”

呼啸纷乱的火把海洋渐渐平息下来。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鉴,商鞅此生足矣!但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务必听我一言,商鞅当年入秦变法,就是为了民众富庶,秦国强盛。秦国变法才短短二十余年,温饱足矣,富庶尚远。当此之时,国脉脆弱,经不起动荡生乱。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与父老们反叛,秦国都必然大乱!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余县的生计出路,都必将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园要毁灭?整个秦国,也会在动荡中被山东六国吞灭!父老兄弟姐妹们,秦国人的血,要流在杀敌战场上,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再说,我回到咸阳,一定会辩说明白,成为无罪之身。那时侯,商鞅就回到商於来隐居,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死在这块土地上……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吧,商鞅不会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阳面君,不要为我担心了。”

商於的老百姓们哭了,就象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

老人们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泪水夺眶而出,“父老们,商鞅纵死,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

火把海洋艰难的缓慢的,终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坚执的回绝了。

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便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阳了,到崤山去吧。”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为我办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告诉白雪他们,千万不要来咸阳,让她们赶快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将儿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师那里。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们的……荆南,去吧。”

“噢嗬——!”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这里到咸阳不过三百里左右,快马疾驰,五更天便可到咸阳。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马乏的紧赶到咸阳也未必能立即见到新君嬴驷,不若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谋定了,便感到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了个粗重的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

大门拉开,一个黑色长衫者走了出来,“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一观。”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么物事啊?”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嘿,看模样你倒象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毋晓得?听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的头像,写着你的职事,盖着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严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

“严苛?”黑长衫冷笑,“你是个山东士子吧,懂甚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甚来?奸人坏人他没处躲藏啊!不严苛,国能治好么?亏你还是个士子,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啊。”

商鞅倒是钦佩这个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便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这个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的鼻子,“看你倒蛮气派的,如何是个失心疯?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让你住不住?只怕那时啊,还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国路上没有强盗。”说罢,黑长衫瞥了他一眼,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摇头,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缓行,边走边想,突然间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象蚕?作茧自缚?却缚得心里塌实——法令能超越权力,意味着这种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便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胆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师,想起了王屋山里那个白发皓首慈和严厉的老人。老师啊老师,学生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使法家学说立下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却永远的隐在了学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隐退了,一定来拜望那座简朴的山洞与小小的茅屋,与老师长长的盘桓,一起在永无边际的学问大海里徜徉……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竟然出奇的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的爬上了东方的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政以来,商鞅再也没有时间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旷、寂静与辽远。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来第一缕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沓沓游荡的赤风驹仰天嘶鸣,冲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马颈,“赤风驹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却急得何来啊?”赤风驹蹭着商鞅,兀自长鸣不已。蓦然,商鞅听到一阵隐隐雷声,分明是有马队疾驰而来!商鞅笑道:“好,我们走,看看何人来了?”翻身上马,赤风驹长嘶一声,大展四蹄飞向咸阳。

片刻之间,便见前方尘土大起,黑旗招展,显然是大军上道。赤风驹奋力飞驰,作势要越过大军侧翼。商鞅却紧急勒缰,赤风驹奋力长嘶,在大道中间人立起来,硬生生停住!几乎同时,迎面马队也在一阵尖锐的号声中骤然勒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当先却是宫门右将与一个面具人!

右将遥遥拱手,“禀报商君,末将奉命行事,实有难言之隐,容我于商君说明……”

黑纱蒙面者大喝:“无须多言!奉国君手令缉拿罪犯,商鞅还不下马受缚!”

商鞅哈哈大笑,扬鞭直指,“公孙贾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孙贾咬牙切齿,“商鞅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公孙贾何以不配?”

“公孙贾,你逃刑残民,流言惑国,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亵渎秦国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商鞅勒马当道,白衣飘飘,将士们看得一片肃然。

公孙贾嘶声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使右将与骑士们一阵惊讶骚动,马队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后退几步,将公孙贾一个人撩在了商鞅对面。公孙贾全然不觉,摇着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这张脸,就知道公孙贾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杀你一万次!你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终却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青史有鉴,刑刑不一。公孙贾犯法处刑,遗臭万年。商鞅为国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鸿鹄之高下,公孙贾竟枉称饱学之士,端的无耻之尤!”

公孙贾大喝一声,“来人!将你送到牢狱,再与你理论不迟——拿下商鞅!”

三千马队的方阵却一片肃静,无一人应声。公孙贾正在惊恐尴尬之际,商鞅突然间从高大神骏的赤风驹上飞身跃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鹏从天而降,将公孙贾从马上提起,向空中骤然推出!公孙贾身体方在空中展开,一道炫目的剑光已在空中绕成巨大的光环,只听一声惨叫,公孙贾的人头从空中滚落到右将马前!

商鞅平稳落地,“请右将军将人犯首级交廷尉府,验明结案。”

马队方阵一片低声喝彩,哄嗡骚动。

商鞅转身,双手背后,“右将军,来吧。”

五、渭城白露秋萧萧

白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白了。

荆南愤激的比划着吼叫着。白雪却平静得出奇,她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白雪挥挥手让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就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东方发白。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竟平静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白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傻话,娘自有安排的。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们只有半天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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