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1 / 1)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惟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们……”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失地最多,夺得淮北几县又须得退还韩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叹:“楚国之难,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一路说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秋霜晨雾轻纱般悠悠笼罩了树林、茅屋、草地,苏秦回到驿馆,已经是雄鸡高唱了。

辰时日上三竿,郢都王宫的大殿里便聚满了楚国权臣。

楚威王听了屈原的详情禀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单独会见苏秦,便下诏召集了这次朝会,让苏秦直接面对楚国的贵胄权臣说话。邦交大事每每关系国家安危,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国王也是孤掌难鸣。尤其是楚国,芈氏王族虽然势力最大,但对于整个吞并吴越后的大楚国来说,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广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个自领封地的部族势力来聚拢汇集。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可,举国协力就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御前朝会,对于世族权臣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楚威王,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验苏秦的胆识才华,以便决定对合纵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宫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席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苏秦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飘飘须发灰白却又年轻冷峻的当世名士,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诸多说不清的滋味儿,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流出来。苏秦却是旁若无人,从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苏秦参见楚王——!”“先生无须多礼,请入座便了。”楚威王虚手示意,便有当值女官将苏秦引导到王座左下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苏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见两边各有三排坐席,满荡荡的人头竟是白发者多黑发者少,如屈原、黄歇等少壮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叹:“人道楚国暮霭沉沉,果不虚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场口舌大战,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静候楚王开场。“诸位大臣:”楚威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几个月来,合纵之事已经在朝野传开。然我楚国,尚未决定是否加盟合纵?先生身兼四国特使入楚,意在与我磋商合纵大计。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诸卿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先生,以便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寥寥熟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苏秦听得仔细,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颤声发问:“老夫景珩,敢问先生:合纵抗秦,对我大楚究竟有何好处?先生彰明义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这景珩是楚国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势力直追春秋小诸侯。景氏与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学,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领侯爵,算是楚国一个四面都能转圜的人物。苏秦听他的问题,便知他的老谋深算——只引话题而不置可否。“合纵抗秦,首利在楚。”苏秦从容道:“强秦东出,楚国先失房陵,辎重粮仓尽被洗劫一空;再失汉水,步骑十万溃不成军。两战之后,楚国匆忙迁都,江水上游与汉水山地竟成空虚。若秦国一军出彝陵,顺江直下,直指楚国腹心;一军出武关、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后,楚国岂非大险?列位思之,秦国固然威胁中原五国,然可有一国如楚国这般屡遭欺凌践踏?方今天下,楚国与秦国已成水火之势,其势不两立!秦强则楚弱,楚弱则秦强。所谓合纵,实是楚国借中原五国之力以抗秦,于楚国百利而无一害。惟其如此,合纵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为然否?”大殿中死一般寂静!苏秦丝毫没有粉饰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将楚国的屈辱困境和盘托出。对于楚国人,这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与屈辱。几百年来,楚国屡屡挑战中原,自诩“大楚堪敌天下”。对中原战国,楚国历来保持着极为敏感的大国尊严与战胜荣誉。房陵大败迁都淮南后,楚国君臣对耻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没有在朝会上公议过这些败绩。如今,谁也不愿直面相对的伤口,竟被苏秦公然撕开,楚国大臣们的难堪可想而知。

“苏秦大胆!”一个甲胄华贵的青年将军霍然从后排站起:“子兰问你: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何夸大其词,说成亡国之危,灭我楚国威风,长虎狼秦国志气?”

“子兰公子,当真可人也。”苏秦揶揄笑道:“一个大国,若将丧师失地、迁都避战也看作吃饭一般经常,其国可知也。”这子兰乃是楚国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国将军之职(掌都城护卫),卓尔不群,酷好谈兵论战,常以“名将之才”自诩,曾对田忌败于秦师大加挞伐,对楚国两次大败也极是不服。此刻受苏秦嘲笑,大是羞恼,面色胀红,厉声喝道:“苏秦,楚国两败,皆因田忌无能,误我楚国!若子兰为帅,战胜何难?!”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子兰公子,若非田忌,楚国何能灭越?”一语出口,敛去笑容正色道:“田忌虽非赫赫战神,却也是天下名将,一战灭越,足以证明其绝非庸才!然则,同一名将,率同一大军,胜于越而败于秦,因由何在?非田忌无能,而在楚国实力疲弱也。秦国乃铁骑新军,楚国却是战车老卒;秦国粮草丰盛,楚国却捉襟见肘;秦人举国求战,人皆锐士,楚国却一盘散沙,人皆畏战。如此国情,虽吴起再生而不能战胜,况乎未经战阵的子兰公子?”

“如先生所说,楚国惟有合纵一途了?”座中一个白发老臣拍案而起。

苏秦悠然一笑:“前辈若有奇策,合纵自成虚妄。”

“老夫却是不信!”白发老臣须发戟张:“我项氏一族领有江东,可召三万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奋,可成三十万精锐大军与秦国死战!何须那牛曳马不曳的合纵?”

苏秦肃然拱手:“楚国项氏,尚武大族,前辈亦当是沙场百战之身,何以论兵却如此轻率?苏秦敢问:纵然募得三十万子弟,须得多久方能训练成军?战马须得几多?甲胄、马具、兵器、精铁须得几多?云梯、弓弩、军帐、旌旗、木材、布帛、兽皮,须得几多?粮食、草料、干肉、辎重、赋税,须得增加几多?以秦国之强之富,商鞅二十年变法,只练成新军五万。莫非老将军有呼风唤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万大军?若非如此,三十万子弟兵也只是鱼腩而已,安有死战一说?”白发老臣满脸通红,却是无言以对。这位项氏老将军原是一时愤激,苏秦问得合情合理,字字击中要害,如何能强词夺理?思忖无计,便“咳!”的一声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谬!”一个老臣沙哑愤激的高声问:“我黄氏不服:今日楚国,无论如何比当日秦国强大。当初六国锁秦,秦国与谁合纵了?也未见灭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变法!我楚国并未到衰败崩溃之时,为何不能变法自强,却要与中原五国坑瀣一气?他们屡屡坑害楚国,还嫌不够么?”

此人乃公子黄歇的祖父,黄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黄氏部族领地虽然不算广袤,却与楚国王室渊源深厚,数代结亲,子弟多是实权职位,在楚国影响甚大。此老说法自然须得认真对待。苏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里,及末不及根。时移势易,岂能做刻舟求剑之论?苏秦敢问:楚国变法,最需要什么?”

大殿肃然无声,众臣竟被问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着苏秦。楚国大臣多认为楚国是经过吴起变法的新战国,谁也没想到楚国还要变法,又如何有人思虑变法需要什么?一问之下,大臣们竟是面面相观。

“大凡一国变法,最根本者乃是国势稳定。”苏秦侃侃道:“何谓稳定?内无政变之忧,外无紧迫战患,是谓稳定也。战国百余年,内乱外战而能变法者,未尝闻也!六国锁秦之时,秦孝公忍辱割地与魏国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国盟约,方争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贤变法。及至魏齐赵韩间四次大战,中原无暇顾及秦国,方成就了秦国二十年变法!此乃天时之利也。若今日楚国变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则天时何在?稳定何在?强秦在侧,五敌环伺,楚国虽有三头六臂,也当疲于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来变法时机?”大殿中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苏秦大袖一挥:“楚国若想变法振兴,惟有合纵!舍合纵不能救楚国,因由何在?合纵能给楚国安定,能使强秦望楚而却步,能使中原五国化敌为友,能使楚国安心内事,振翼重飞。不结合纵,楚国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苏秦嘎然而止。“哼哼哼,”一阵冷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传开,前排首座那位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缓缓站了起来。苏秦知道,他是楚国令尹昭雎,楚国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国实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他慢悠悠的环视了一周,却似乎谁也没看,沙哑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透出一种久居高位浸泡出来的矜持:“先生与诸公,大论合纵变法,无稽之谈也。”一句话,便将苏秦与论战的楚国大臣全数否定!举座错愕,苏秦却是微微冷笑。昭雎依旧是谁也不看的扫视着全场,款款数落着:“谁说楚国要变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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