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1 / 1)

竟是分外地豪爽痛快。

华蓼却不敢再接话了,若再擅自答应秦国给都城驻军,宋国简直就成了秦国属地。看着书吏一直在大笔摇动,华蓼便来到大书案前问道:“可是方才所议约定?”书吏拱手作答:“回禀大尹:小吏只是录写丞相与大尹对答。立约,还须大尹亲笔,方显邦交诚信。”

魏冄悠然一笑:“大尹,动手了。”

华蓼也是无话可说,便坐到书吏为他预备好的大书案前,提起了那支铜管鹅翎笔写了起来。及至在羊皮纸左下手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官号名讳,魏冄便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弯着腰便拿过华蓼手中的铜管鹅翎笔,龙飞凤舞地划下了几个大字。饶是华蓼学问广博,竟也识不得他笔下物事,不禁皱起了眉头:“敢问丞相,这是秦国文字么?”魏冄哈哈大笑道:“这是老夫自创文字,任谁摹仿不得!秦国上下,但见此字便如同亲见老夫一般,大尹放心便了。”华蓼心中一动道:“既是盟约,便当各有一份,在下再写一张,也请丞相大笔印记了。”却有旁边书吏双手捧过一张羊皮大纸道:“宋国一份在此,请大尹收好了。”

华蓼接过一看,竟是书吏看着他的笔下同时誊抄的一份,连他那工整的古篆官号名讳也一并在上,竟是分毫不差。旁边便是鲜红的朱文“秦国丞相之玺”大印。华蓼双手递向魏冄:“敢请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当真颟顸也!方才老夫说过,此字只对秦国上下。对宋国么,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国家名号,老夫涂鸦,岂非蛇足了?”末了竟是哈哈大笑着径自去了。华蓼愣怔在厅中,竟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书吏便是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国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担待,旬日之内必有兵马进入陶邑。”

恍然醒悟间华蓼正要告辞,却见那个行人走了进来向书吏一点头,便将魏冄书案上的那袋金币提起来走了。华蓼大奇,连忙大步赶了出来,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着粗气问道:“敢问行人,你又将这金币收回来了?”行人上下打量华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给了人又心疼了?”华蓼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这金币本是送给你的,何以要交给丞相?既给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华蓼低声道:“好奇而已,岂有他哉!行人若得实言相告,我便再奉上两方老商金了。”眼见行人嘴角便绽开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华蓼立即从胸前贴身皮袋中摸出两方金币,手指一捻便是呛啷一阵金声。行人笑道:“嗬,手法捻熟,显见老于此道也。好,在下便对大尹说了:秦国吏员不拒使臣礼金,然却不得中饱私囊;但收礼金,须得禀报上司并经查点,而后缴于府库。”华蓼大是惊讶:“那你这是?”“上缴府库啊。”行人一笑,顺手一掠,华蓼的两方老商金便呛啷易手,留下一串笑声,行人却是飘然去了。

华蓼愣怔半日,竟是一时回不过味儿来,只觉得这秦国处处透着古怪——官员权臣不爱钱不贪私,却是拼命为邦国争夺土地财货,到头来究竟图个甚?叹息一声秦人可怜,华蓼便匆匆回到驿馆,一番收拾,竟是连夜便出了咸阳。

五鼓鸡鸣时分,苏代接到斥候密报,竟是惊讶莫名,一时揣摩不出此中虚实。

“华蓼进丞相府几多时辰?”苏代皱着眉头问。

“回上卿:至多一个时辰有余。”

“华蓼出驿馆,可否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华蓼一车十骑,没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关之内,华蓼有无停留?”

“回上卿:末将一直跟随华蓼到函谷关方回,未见他有片刻停留。”

这可当真是苏代斡旋邦交一来碰到的第一桩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节会见丞相只能确定使命的大体意向,最终决策立约,一定得在晋见国君之后。纵然某国丞相是权臣,某国国君是虚设,邦交大礼还是有定数的。强横如燕国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约,也都是燕王出面的。一个使臣在会见丞相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去,且没有任何爵位对等的大臣送行,说明了什么呢?猛然,苏代心中一亮——华蓼说秦不成,宋秦合纵破裂。对呀,一定是!魏冄做派强横,一定是想大占宋国便宜,而老宋偃则正在甚嚣尘上之时,专一的横挑强邻,如何容得被秦国大占利市?一个强横霸道,一个气焰嚣张,自然是一碰便生火气,岂有他哉!

苏代精神大振,天刚蒙蒙亮便驾着轺车辚辚入宫请见秦王。此时咸阳宫广场已经是车马如梭人影流动,所有的官员都奔赴官署,准备在卯时开堂。早朝当值的内侍刚刚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便遇见了苏代手捧玉笏求见秦王,便是一声高宣传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老内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诏:齐国上卿苏代在东偏殿候见。”

苏代知道,咸阳宫正殿只是礼仪性的场所,这东偏殿才是秦王处置国务的日常处所,秦王要在这里召见他,便意味着秦国君臣要认真与他商讨邦交大计了。想到华蓼负气出秦,秦宋合纵破灭,苏代就觉得分外舒畅,他已经隐隐地有了一种预感——秦国不理睬宋国,齐王灭宋的宏图就要实现了。一想到这里,苏代的脚步就分外轻捷,虽然自己与孟尝君反对灭宋,但若秦国放弃了对宋国的保护,齐国在无可阻挡的情势下一举吞灭一个大国,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此事若成,他苏代分化秦宋合纵便是大功一件,他在齐国的地位便会大大巩固,岂非更是天遂人愿?

“齐国上卿苏代进殿——!”一个尖锐细亮的声音响彻在大厅。

苏代恍然抬头,见一个黑服玉冠的年轻人正站在大书案之后微笑地打量着他,这便是在燕国久为人质的秦王嬴稷么?遥遥看去,这个嬴稷虽然正在即将加冠的少年尾青年头年岁上,可那黝黑劲健的身姿却分明渗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风尘,竟是任谁也不敢将他做寻常的弱冠少年对待。苏代虽然久在燕国,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嬴稷,今日竟是第一次见这个少年秦王,心中不禁便是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独佑秦国,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饶是感慨良多,苏代也无暇品味,一个躬身大礼便道:“外臣苏代,参见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齐国富贵气象啊。”嬴稷亲切地笑着。

“人云:见贤思齐。秦人勤政,苏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声大笑:“秦人苦做成习,何敢劳上卿思齐了?来,上卿入座便了。”

苏代坐进左下手的第一张大案,略一打量,便见与秦王大案并排的左手还有一张空案,心知那便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对面遥遥相对处也只有三张长案空着,可见这里只是秦王与几个栋梁大臣议事的殿堂,不禁便大是欣慰,直觉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来见本王,何以见教啊?”嬴稷笑着开了头,分明是要苏代说话了。

苏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经知晓,齐国欲与秦国结盟,伸张天下公理,铲除桀宋。”

“原是齐国想灭宋了。”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国夺齐国五城,齐王心疼了?”

“秦王差矣!”苏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穷兵黩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愤,天下呼为桀宋。齐国吊民伐罪,岂能以五城之恨论之?”

“说得好听呢!”猛然听得大屏后一阵清亮的笑声,便走出一个散发长裙丰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却是谁?她瞄了苏代一眼,便径自坐到少年秦王旁边的长案前笑道:“吊民伐罪,那可是圣王大道呢。齐王不是青龙现世么,自顾去做便了,何须一呼拢拉上他人,莫得夺了齐国风光?”脸上竟是写满了嬉笑辛辣。

苏代何其机敏,立即拱手跟上:“太后明鉴:战国攻伐,利害相连。况桀宋横挑强邻,攻楚攻齐攻韩攻魏,竟是为所欲为而无人抑其锋芒。惟其如此,皆因天下战国相互牵制,全无公理大道。今齐王攘臂举旗,自是吊民伐罪,即或不联秦国,亦当于楚韩魏赵联兵,绝非市井之徒群强欺弱,何来齐国独占风光?”一席话竟是义正词严不容辩驳的架势。

“不愧苏秦弟也。”宣太后赞叹一句便沉下了脸,“邦交根本,不在说辞。我问上卿:这利害相连,却是甚个说法?灭宋但能分给秦国三成土地,秦国自然出兵。不然么,齐国大可去攘臂举旗,却休来咸阳聒噪。”

苏代大出预料,如何这秦国与宋国翻了脸,竟还坚执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为苏代不知情而漫天要价?可是,苏代就是不能答应他国分宋,这是齐王的严令。蓦然之间,苏代计上心来,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苏代明白:秦国隔岸观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预他国联兵灭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断。”

宣太后却是咯咯笑了:“我却看你不明白呢,竟来糊弄一个女子,说我要隔岸观火,我说过么?想让秦国闪开道,听任齐国独吞了这块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灵醒呢。”

“太后明鉴:齐国是联兵灭宋,何曾想独占宋国?”

“苏代啊,你就别给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的笑着,“若不想独吞,如何一说到分地便装聋作哑?我问你,联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来联兵灭国的常例?避而不谈,不是想独吞却是个甚来?老身不答应,便想让我作壁上观,听任你等灭了宋国。可是?此等雕虫小技,也亏了你苏代竟堂而皇之地在这里卖弄!嘿嘿,还纵横名士呢,说得出口?”

苏代大窘,一时竟是满脸通红,不禁亢声道:“苏代唯问太后:秦国可是明白了要自外于中原六国,硬是要做桀宋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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