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1 / 1)

赵奢沉着脸一招手,说吧,便将他领进了临时军帐。许历急促道,秦军惊怒而来,其势正盛,我军急需厚阵而敌,否则必败!赵奢正色点头,正当如此。立即紧急下令:全军变为三道防线!许历一拱手,我犯军令,请受斧钺。赵奢却微微一笑,这却要等赵王下令了。许历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将军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胜,后攻者败!”赵奢一瞄对面黑黝黝山势,立即高声下令:前军一万,急赴北山坚壁设防。赵奢大军堪堪就绪,胡伤大军恰恰黑云般从北边山谷压来。一看情势,胡伤便知卡在身后的这座山头是要害所在,占据此山便进退裕如,不占此山便被赵军前堵后截进退失据。火把之下,胡伤一声大喊:“左军两万,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军,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士,无论兵将,一看大势便知是面临危局的绝地之战,顿时山呼海啸般一阵呐喊,潮水般两面攻来:胡伤亲自率领中军主力猛攻正面赵军,左军两万同时猛攻北山赵军。山谷中火把成海,战鼓如雷,杀声震天。战国之世两支最为强悍的大军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狭小的山谷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浴血搏杀!三个时辰过去,秦军竟被渐渐压缩到南谷北山之间不足三里宽的山谷之中。这时,两军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尸体累累了。按照战场传统,这仗无论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伤浑身鲜血,心下却是清楚,嘶哑着声音下令:“赵军战力已疲。休整半个时辰,鼓勇血战!一举突围!”谁知便在秦军草草包扎伤口整顿马具准备做最后的血战的时刻,山谷间却是天崩地裂般一阵雷鸣战鼓混着嘶哑的呐喊,赵军竟从谷口与山头猛烈地压了下来,红色衣甲红色火把浑身酱红的鲜血,恍如连天彻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过来!如此气势,有天下“锐士”名号的秦国新军也是大为震惊了。本来,秦军的半个时辰休整便接着发动突围血战,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连续勇猛厮杀了,赵军却竟是一刻不停地连续猛攻扑来。普天之下,何曾见过如此血战三个时辰犹能雷霆猛攻的大军?仓促之间,不待胡伤将令,秦军残余三万余人便是惊雷般炸开,轰然迎击了上去。曙光冒出东方山巅时,阏与山谷终于平息了下来。

斥候飞报邯郸,赵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颁下诏书:举国大酺三日!接着便派出平原君为犒军特使奔赴阏与,一则犒赏将士,二则与赵奢一起重新部署阏与防守。旬日之后,平原君差飞骑回报:赵奢所部班师东来,平原君亲率五千步骑留守阏与,请赵王作速调遣两万兵马前来阏与接防。惠文王不禁大为困惑,五千人马是平原君带去的,意在补足阏与兵力,如何便只有这五千人马留守而赵奢竟不能增兵?且还须平原君亲自涉险做留守大将?阏与守军加赵奢所部便是八万,纵有伤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则惑之,惠文王还是立即向镇守武安的廉颇下诏:作速派出两万精锐开赴阏与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亲自率领一班大臣出西门三十里隆重迎接赵奢大军,不想直等到日暮时分,官道上还不见人马踪迹。便有大臣建言,王体为国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郸,留下几名大臣郊迎便了。年轻的惠文王却是执拗,将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风寒又能如何?竟当即下令扎营过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见踪迹,大臣们便心下疑惑:不对也,阏与班师原本只两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飞书到达之第四日,赵奢班师之第六日,纵是迟缓亦当有个斥候信使,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便不禁令人心惊肉跳起来。正在大臣们要群谏赵王回邯郸时,遥见官道上一匹快马背负夕阳飞来,显然便是赵王派出的飞骑斥候,遥遥便是一声高喊:“到了!阏与将士到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飞身登车:“起快车!武安!”

四马青铜轺车隆隆飞出,身后大臣马队便风一般跟上。一路飞驰,眼见武安城楼遥遥在望,才看见官道中一片蠕动的黑点。轺车旁斥候扬鞭一指,赵王,那便是赵奢将军!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寻常班师都是旌旗飞扬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却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紧脚下一跺,轻便王车便哗啷啷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暮色苍茫之中,络绎不绝而又散乱不整的片片红点儿,艰难而又缓慢地蠕动在血色的黄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满酱色的甲胄,褴褛飞扬的破衣,在额头淤血大布中散乱飘飞的长发,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伤号。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队伍,却没有一声些许的呻吟,人人脸上竟都溢满着疲惫的笑容。尽管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迟滞,然则那缓慢从容的步态,却使任何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在中途颓然倒下。青铜王车缓缓地停在了道中,年轻的惠文王一阵愣怔,赵奢呢?如何没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径自跳下轺车大步匆匆地走了过去高声问道,赵奢将军何在?为首一排肩背绳索的血人缓缓散开,虽然艰难却也算整齐地拱手肃立,一个吊着胳膊的将领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声哽咽。惠文王大步驱前,却见一个浑身带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两条腿被布带牢牢绑缚在镂空的木架上,竟是声息皆无。“禀报我王,将军双腿剑伤六处,胸前三处,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模糊,不禁便跪地抬起木架一头颤声道:“上王车!”木架上得王车,铺垫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便跳上车辕高声下令:“大臣军兵全体下马步行看护,车马让于伤兵,本王先行送将军还都!”说罢一抖马缰,竟是亲自驾车辚辚疾去。次日清晨,赵奢余部一万余人终于回到了西门。邯郸万人空巷夹道肃立,看着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将士们缓缓走过,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直到将士们进入王宫车马场接受封赏犒劳,山海般人群才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赵军万岁!”“万岁赵奢!”便在这一日,惠文王赵何亲自宣读诏书:田部令赵奢秉承先王胡服骑射之神勇战力,为天下首次大败秦军,功勋如河岳泰岱,封赵奢为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军吏许由临危襄赞有功,破例擢升国尉之职。其余将士,战死者加爵三级,生还者晋爵两级,其家口一律免赋三年。一时赵国朝野欢腾,竟是比灭了中山还高兴十倍。

阏与之战的结局消息飞快地传开,天下顿时惊愕哗然。

大国小国,谁都知道赵国在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有了另一番气象,然则这番气象究竟意味着何等实力,却始终是一团迷雾莫测高深。虽然有北驱三胡西灭中山,但人们对赵国的实力依旧是不以为然,大都以为目下之赵国,充其量堪堪与魏国匹敌罢了。阏与血战之前,要说赵国堪与秦国对抗,任谁都会哈哈大笑一通了事。毕竟,这种吞并蛮夷的战功连燕国也曾经有过,并不意味着真正具备了与中原强国对抗的实力。然则,阏与血战的消息传开,各国却顿时为之变色!如今大争之世,一个秦国已经令天下吃尽了苦头,再来一个比秦国还要生猛狠勇的赵国,大国小国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从秦国商鞅变法以来近百年,秦国新军几层有过如此败绩?更要紧的是,目下秦军之战力正在颠峰,各国无不畏之如虎,夺魏国河内三百里、楚国南郡六百里,天下无敢攘臂而出者何也?还不是畏惧秦军之锋锐无匹,畏惧白起之大战威力?可恰恰便在秦国风头最劲的当口,赵军竟是泰山石敢当,硬是以勇猛拼杀全歼秦军精锐铁骑八万,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惶惶之余,山东大国便纷纷开始了新一轮纵横奔波:燕国是赵国老冤家,生怕赵国趁燕国新败之机北上了结老账,便匆忙到咸阳秘密结盟,毕竟,能抗住赵国的还只有秦国;齐国虽则新胜,却是元气大伤,对赵国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身,便也派出特使赶赴咸阳结盟,以备赵国万一攻齐,便只有依靠秦国为援手;魏韩与赵同属三晋,相互间虽是恩怨纠葛,利害人事世族间却更是盘根错节。更重要的是,三晋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纵抗秦,三晋都是事实上的主力。如今赵国强大起来,魏韩两国立即与赵结盟,魏国要借赵之力夺回河内,韩国要借赵之力抗秦蚕食;唯余一个楚国举棋不定,单独抗秦抗不住,联结昔日“弱赵”又觉大邦尊严有失,竟是踌躇再三而不能决,几乎是半年摇摆,最后还是对秦仇恨难消,终于北上于赵国秘密结盟了。

至此,天下战国格局便又是一变:两大同盟隐然形成,一边以秦国为中心,一边以赵国为中心,开始了较之早期合纵连横更为酷烈的争战。以阏与如此一场小战,竟引起天下如此动荡,而使战国重新生出组合,这却是任谁也始料不及的。

便在这奔波动荡的时刻,秦国却是梦魇般的沉默。

当河内快马军使报来胡伤大军全军覆没阏与的消息时,第一个接到军报的丞相魏冄顿时手脚冰凉,竟瘫在了书案前动弹不得。默然半个时辰,魏冄毕竟定力过人,撑持着不时瑟瑟发颤的两腿登车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阳宫,他却不想将消息先告这位外甥秦王,若见秦王,他便是总摄国政的权臣之身,必得有个说法,那种请罪式的难堪对于魏冄是无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却是奉策者,事实上攻赵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终拍案定策的;更要紧的,当然是太后最有主见,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摆布得开。虽则如此,到了章台,魏冄还是迟迟不敢踏进那片青绿的竹林。骤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老了,那种风火雷霆般的气势竟在此刻不知不觉间悄悄弥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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