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1 / 1)

滚过铜网,便到了东面屋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石亭下,却正是乐毅与芈王妃两人。乐毅也是一身布衣,散发无冠,腿边一条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着陶罐汩汩大饮,却不知是酒还是水?芈王妃却是一身楚女黄裙,脖颈上却是一条燕国贵胄女子常有的大红丝巾,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见她说话,却只在乐毅面前悠然地走动着。

“芈王妃,你在燕国多少磨难,终究是到头了。乐毅为你高兴!”

“人各有命。芈八子在燕国很快乐,没觉得有甚磨难。”

“芈王妃胸襟开阔,乐毅佩服。”

“乐毅,休得做糊涂状。”芈王妃似乎生气了,声音竟有些颤抖:“甚个胸襟开阔?我不走,只是因了你,芈八子喜欢你!”

白起一个激灵,便觉头皮一阵发麻。芈王妃将为秦国太后,如此作为岂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时,却听乐毅喟然一叹:“造化弄人,时势使然。若秦国动荡,王妃无可投国,乐毅岂是无情男儿?然秦国已经安定,嬴稷已经称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国?乐毅当初卤莽造次,请王妃鉴谅了。”

“乐毅,不要那样说。”芈王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情愿那样做。在我母子濒临绝境的时候,你真诚地照拂了我与稷儿。芈八子原不是节烈女子,你纵然倚仗权力欺凌我们,芈八子也会顺从你。可你没有,你只是真诚地照拂我们,丝毫没有因了同僚的侧目嘲讽而有所改变。我便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晓得,你也真心地喜欢我,爱我,是么?”

“芈王妃差矣!”乐毅急迫地打断了芈王妃,“乐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国要对秦国真诚修好,无论何人在秦国为君,无论何人在燕国为质,燕国都要善待秦国特使人质,以便将来与秦国结盟。乐毅所为,原与爱心无关。若非如此,乐毅岂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国人质?此乃真相,万望王妃莫将此情看作乐毅本心也。”

芈王妃却咯咯笑了,笑声在幽静的山谷竟是那样妩媚清亮:“乐毅啊,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此。可你说了,我便更喜欢你了。”说着便是悠然一叹,“身为权臣,谁也难脱权谋。可权谋施展处,也辨得英雄小人。难道那一袋黑面、半只野羊、一坛苦酒、些许布帛,也都是燕王让你送的么?稷儿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让我住在驿馆,也不让我住进王宫,却安顿我住在你的封地庄园,难道这也是燕王诏命么?”

“那是为了王妃的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只对你说: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却是如何?”远远听去,竟象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岁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竟是站起来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却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竟是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乐毅啊,芈八子算服了你。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竟是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便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竟是转身飘然去了。

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却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来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也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便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便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便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却是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情,也没有心情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便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规模本来就很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更是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却是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竟是在车轮下扑溅得老高,两车驶过,便是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错,王宫却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便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竟是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处却在哪里?”乐毅道:“燕王啊,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是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却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便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了。”

“无妨也。”乐毅却是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惟独燕王宫室却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进了。”

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这是一国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让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久闻将军善战知兵,却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便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却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了。”“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了。”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便从本色三联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肃然起身一躬:“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闻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却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入座。”竟是亲手虚扶着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竟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便拱手做礼道:“谢过燕王。”竟是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了。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却请将军包涵了。”亲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了。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更是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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