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1章(1 / 1)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便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便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却是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便听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便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竟是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便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便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却是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人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的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便是侃侃拆解,“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本为大江洪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便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老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却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

“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无懊恼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态也是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便已框定大势,险难河段业已明白如画,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李冰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便会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永远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见识!”蔡泽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经济之臣,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了?”

“丞相学问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顶了一句,“敢问何方神圣下此断语?”

“《计然策》。足下读过么?”蔡泽一脸轻蔑地微笑。

“虚妄传闻之书,不足为凭!”大田令雪白的山羊胡子骤然翘了起来。

蔡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背后竹杖笃笃,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首相岂能自顾炫示自己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面红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泽卤莽,大令兄见谅,议决正事要紧了。”回头便是一脸肃然,“先生方才说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泽敢问:蜀地并无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与洞庭泽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实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李冰粗重地一声喘息,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只皮袋打开,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哗啦抖开,题头大字赫然便是“蜀地山水”!殿口给事中极是机敏,挥手低声吩咐一句,两个少年内侍立即快步抬来一幅图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将李冰手中的山水图对着秦昭王便挂了起来。两厢大臣纷纷离座,一齐围到了图板前方两侧。

“山为水源,要得知水,须先知山。”李冰走到图板前用量水铁尺指点着,“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势:四面群山环绕,中央盆地凹陷,地势北高南低。蜀西昆仑万仞,为华夏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尽出其中,而以岷水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峦夹峙东去,自不易为患。蜀地水患,尽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声,啪的一点图板,“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无泛滥之灾;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马平川,水势浩浩铺开,骤遇玉垒山阻挡不能东流,便汪洋回灌夺路南下;其夹带泥沙年年淤积,河床便年年抬高而成悬壶之势;虽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为‘灌地’,或呼为‘岷灌’,纷纷举族迁徙,空有苍茫绿海,却无庶民生计可言!而玉垒山以东之平川,因不得岷水,却又是大旱频仍土地龟裂,更是贫瘠之地。岷水过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贫困也。玉垒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两灾,此等水患,天下独一无二,非万众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难乎?”

这番话侃侃说罢,图板两厢的大臣们鸦雀无声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便一直以蜀地为无垠陆海,以巴地为江水重镇,前者得富,后者得强,何乐而不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却非但没有成为秦国后援府库,反倒成了倒贴的一个大包袱。于是,朝野上下便自然而然地将愤懑归结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对动辄作乱的蜀地怨声载道,指斥是他们吞噬了蜀地财富!否则,如此陆海岂能民不聊生?基于“乱蜀不生财”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弃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当年若非上将军白起以“弃蜀必强楚”为由坚执反对,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对策一出而举朝赞同,实际上便是大臣们长期怨蜀的积累而已。今日听得李冰剖陈水患,大臣们方知蜀地穷乱竟是由来已久,这穷乱根源恰恰便是水患。蜀水之患在于山,山乃天成,人岂能治?

“蜀地若此,便是无救也。”大田令转身一躬,“老臣之见:蜀水无治,莫若早弃!”

“诸位之见如何?”秦昭王目光缓缓巡睃,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便是默认了弃蜀主张。秦昭王目光便在太子嬴柱的脸上顿住了,见嬴柱一脸茫然,又在蔡泽脸上顿住了。蔡泽却是明朗,一拱手道:“臣以为,既是水患为本,便当先听李冰之说,而后决之。”

秦昭王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灾,实乃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大跨前两步,李冰对着王座一拱手便是慨然高声语惊四座,“蜀人最是多灾多难,与洪水猛兽相搏,于高山密林谋生,世代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则,昔年蜀王昏聩,视水患为天降不治之灾,从无治水之愿。蜀地归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却屡屡以中原战事为大而推脱,唯知征赋敛财,不思于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剧。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祸也!远古之时,洪水荡荡怀山襄陵,天下庶民尽成洞穴之兽。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导百川入海,终成华夏之水利伟业。由此观之,水患虽烈,终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世间百害皆可除,唯人祸难消也!”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回荡间,大臣们却是勃然变色。自商鞅变法以来,秦以富民强国傲视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过官不任事人祸成灾?今日一个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竟如此在秦国朝堂斥责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请杀李冰,以正天下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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