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4章(1 / 1)

王绾一点头,稍许沉吟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颁行一道特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风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肃肃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却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却觉通篇大而无当,人欲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色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粗简,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却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竟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国人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文信侯吕不韦自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荡,丑秽迭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弹冠相庆,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籍其门,秦国刑罚,谓将罪人财产登记没收,家人罚为苦役奴隶。,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便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客居咸阳的山东士商们始则惊愕,继而木然,连聚议对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各人默默打点,预备离开秦国。若在山东六国,如此汹汹民意,任何一国都不敢轻易处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复死者尊荣,以安抚民心公议。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没有一年半载,此等几类民变的风潮决然不能平息。洛阳窃葬吕不韦,压迫秦国服软默认,恰好印证了秦国与六国在处置汹汹民意上一般无二。唯其如此判断,才有了山东客商士子们发动的公祭风潮。六国士商们预料:祭吕风潮一起,秦国至少得允许吕氏门客在秦公开传播《吕氏春秋》;若风潮延续不息,吕不韦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东六国借机施压得当,逼秦国订立休战盟约,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这般种种谋划,虽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觉,但六国密使与通联主事的几家大商巨贾,却是胸有成算的。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秦国反应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风潮发端未及一月,便断然出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六国士商们熟悉不过的反复折冲多方斡旋,全然迎头棒喝,将涉祭者全数赶出秦国。如此严密,如此快捷,令习惯于朝事预泄的六国士商们如遇鬼魅,不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东士商们无言以对处,却在于:秦国依法处置,本国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违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说,秦国已经对山东六国发出了恶声,再行滋扰不共戴天,哪国还敢出头亢声?作为商旅游士后盾的邦国尚且猥琐,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层,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占据大市以生财聚财,鼓荡议论乃至涉足秦国朝局,一则是本国密使纵容,二则是山东士商风习使然,实非商旅本心所愿。及至鼓荡未成而遭驱赶,商旅们才蓦然明白,自己将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岂非舍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偿失?发端主事的巨商大贾还则罢了,左右在其他国家还有商社根基。一班随波逐流卷入风潮的中小商人们,便是切肤之痛了:一店在秦,离开咸阳没了生意,回到故国重新开张,却是谈何容易,单是向官府市吏行贿的金钱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国经商这般省心?

种种痛悔之下,谁还有心再去聚会商议鼓捣秦国?

一时寒凉萧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没了声息。

老秦人则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竟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是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么?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那《吕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便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流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阳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便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非但立交罚金,还要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阳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进入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精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精壮离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关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气象。男女老幼尽皆下田,官署吏员悉数入村,官府车辆被全部征发,咣当轰隆地驶往亭、里亭、里,秦时乡村行政单元,县辖亭,亭辖里。里为村的行政称谓,有时比自然村大。。田间大道上,装载得小山一般晃悠的运麦牛车连绵不断。金黄的麦田,在酷暑之下的无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麦还热闹快捷了许多。每日清晨,秦王嬴政必出咸阳,乘着一辆轻便轺车,带着一支轻骑马队,沿着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东驰,正午抵达函谷关;在关城下歇息打尖半个时辰,立即回车,再沿着渭水南岸的田间车道一路巡视回来,准定在暮色时分回到咸阳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路上反复地穿梭着,察看着。说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马队拥着那辆青铜轺车驶过眼前,田间烈日下的百姓官吏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计驻足凝望,眼见年青的秦王挥汗如雨,却始终神色从容地挺立在六尺伞盖之下,不禁遍野肃然。没有希图热闹的万岁呐喊,没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热气蒸腾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抢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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