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1章(1 / 1)

在此之前,若王绾上书辞官,嬴政一定是要教王绾尽享尊荣而淡出的。然则,如今有了这一场公然爆发的诸侯制郡县制之争,且天下皆知,王绾恰恰要在此时辞官,嬴政便颇见难堪了。所谓难堪,是嬴政无论如何处置,都会不上不下不妥帖。王绾终将被天下看作因政见不合而遭贬黜,嬴政也终将被天下看作对吕学一门余恨难消而最终报复。从权谋看去,嬴政若要摆脱这种难堪境地,最好的办法便是拖,一直拖到有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则,天下初定,大政如山,若不尽快解决此事,实际便等于将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职能效用大大地打了折扣。而如果没有一个强势的丞相府,则嬴政这个皇帝势必处于手忙脚乱之境地,诸多需要他总体筹划的大事便无法推进。如此两难,取舍何在……

“君上,丞相府呈来《郡守县令拟任书》。”

蒙毅的匆匆禀报,使嬴政的思绪蓦然折回,转身之际问了一句:“国正监附议没有?”蒙毅道:“丞相府上书刚到,国正监便跟了来,言丞相府拟定派任官员中有二十余人是博士,不宜派任郡守县令。”

“二十余博士?”

“正是。臣已数过,二十三人。”

“你意如何?”

“臣亦赞同国正监之说,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可有亲笔附言?”

“有。两句话:郡县未必尽法家之士,博士未必尽王道之人。”

“派任博士中,你能记得几个?”

“周青臣、叔孙通、淳于越、鲍白令之、侯生、卢生……”

“周青臣?博士仆射也做郡守?”

“正是。臣没有记错。”

“老丞相也!”嬴政一声叹息,断然一挥手,“即宣李斯进宫。”

蒙毅匆匆去了。嬴政回到书房,立即吩咐专掌图籍的书房内侍张挂起了李斯主持绘制的天下郡县图,拿着丞相府拟定的郡守县令名册,站在了地图前,看一个往地图上写一个。行将写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来了。嬴政没有说话,只顾写着最后几个郡守。李斯也没有说话,只凝神端详着图板上的一个个名字。

“廷尉以为如何?”嬴政搁下了大笔。

“恕臣直言:如此派任,天下大乱也。”

“此乃朕亲自遴选,廷尉不以为然?”

“臣据实评判,无论是否陛下亲选。”

“廷尉评判,依据何在?”

“臣启陛下,”李斯全然依着新的典则礼仪说话,平静如水中显出另一番凝重,“非博士无才也,非博士不忠也。根本处在于:目下大势,不容书生为政。天下初定,陛下若欲重整华夏文明,必将雷电施治,大刀阔斧地整饬天下积弊。当此之时,战国遗风犹存,列国王族世族及依附遗民,必然图谋复辟;天下郡县推行秦法,亦必有种种磕绊;腹地郡县,有复辟作乱之忧;边陲郡县,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任何郡县都将面对治情动荡起伏之势。说危机四伏,亦不为过。一班博士,尤其儒家博士,素无法行如山之秉持,辄遇乱象,每每以王道仁政彷徨忖度,而不知奉法立决。如此二十余郡相互生发相互激荡,天下如何不大乱也!”

“廷尉之见,当如何应对?”

“全面更新官制,集权求治。”

“集权求治?”嬴政目光骤然一亮,“愿闻其详!”

“陛下明察,”李斯显然是成算在胸,没有丝毫踌躇不定,“战国官制,行于战争连绵之时,故有两大弊端:其一,为求快捷而归并职司,官制粗简过甚,诸多权力模糊不清;其二,官府职司以支撑战争为根基,官吏构成以将军军吏为主,军事压倒政事。而今天下归一,文明施治将成主流,战国官制必得翻新,方能应时而治。官制翻新之要: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求治天下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1为轴心。如此,则可与郡县制一体配套,自上而下有效施治。臣之谋划,是谓集权求治也!”

“好!”嬴政奋然拍掌,“廷尉大论,至精至要!可当即着手筹划。”

“陛下,此事关涉全局,非廷尉职权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转身吩咐,“小高子,冰茶。”片刻之间,一个侍女捧来了一个厚布套裹的陶壶,低声禀报说大庶长给少皇子教习书法去了,每日一个时辰。说着斟满了两碗冰茶,飘然去了。嬴政说声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坐在了李斯对面,全无新定典则的皇帝程式。李斯也浑不在意,只顾汩汩饮下一碗冰茶,拭了额头汗水,才抬头感喟一声:“咸阳如此燠热,陛下不去章台避暑,难为也!”嬴政笑道:“大事接踵,避个甚暑,忙完了这一阵子,一起看看新天下,比窝着避暑好多也!”李斯心下感喟,一时默然了。

嬴政倏然敛去了笑容,肃然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大战拜将,大政拜相。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请先生,为天下领政!”说罢深深一躬,头顶玉冠几乎撞地。李斯大惊,连忙扶住了皇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热泪潸潸涌出,伏地三叩首,抬头挺身长跪,肃然一拱手道:“陛下但觉臣能,臣何惜赴汤蹈火以报陛下!以报国家!”

“国府官制,是该整饬重建了。”嬴政递过一方汗巾,看着擦拭汗水泪水的李斯,叩着书案道,“官制不重建,无以治天下。老丞相业已上书辞官,你看,这是辞官书。”李斯一目十行地浏览完辞官书,抬头道:“敢问陛下,欲如何使老丞相淡出?”嬴政道:“此事廷尉无须过问。你只即刻会同相关各署筹划新官制,同时准备,旬日之内接掌丞相府。”李斯不再说话,只深深一躬。嬴政又道:“官制筹划在廷尉府职司之外,是故,我教蒙毅拟定一卷特命诏书,今夜便送到你府。明晨,廷尉便可会同各署开始筹划了。”

“臣遵陛下命!”

次日午后,皇帝车驾驾临丞相府前。

一切礼仪都是按着新的典则进行的。王绾虽颇感意外,但还是平静地迎接了皇帝。嬴政没有与任何重臣同来,只有驾车的赵高跟随着。君臣两人在正厅坐定之后,皇帝吩咐赵高守在了廊下,也教王绾屏退了厅中吏员侍从,只君臣两人遥遥对案。一头霜雪的王绾大见憔悴,沟壑纵横的脸膛隐隐现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着一领空荡荡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还没有说话,双眼便潮湿了。

王绾却是坦然,不待皇帝开口,一拱手道:“老臣之辞官书,业已于昨日呈上陛下。老臣年高力衰,治道之见又与陛下疏隔,在职在政皆多不便,是以请辞,万望陛下见谅。”嬴政思忖片刻,决意坦诚相见,遂道:“老丞相领政十七年,此前又辅佐嬴政十余年。三十余年来,老丞相全力操劳,无一事不以国家为上,无一事不以秦法而决,此间劳绩功绩,不下于王氏蒙氏战场剪灭六国,嬴政何能忘哉!然则,丞相辞官,正当天下初定之期,正当郡县制封建制大争之后,委实非同寻常也。当此之时,你我君臣于治道之歧见,业已彰显天下,且牵涉出《吕氏春秋》旧事。政若不欲丞相辞官,必迟滞国事;政若放丞相辞官,则必落褊狭报复之名。老丞相若为嬴政,不亦难乎!”

“步步走来,其势难免。老臣于陛下有愧,于国家无悔。”

“力主封建,再行辞官,老丞相皆无私念,于嬴政何愧之有哉!”

“老臣恳望陛下,但以国事为重,毋以老臣为念。”

“以国事为重,嬴政只能使老丞相淡出朝局了……”

“老臣,谢过陛下。”

“敢问老丞相,可否领博士学宫,以正天下典籍?”

“重操文信侯之业,老臣愧不敢当也。”

“如此,老丞相……”

“臣本老秦布衣,园林桑麻,此生足矣!”

默然片刻,嬴政离座起身,对着王绾深深一躬:“为图天下大治,嬴政宁负褊狭报复之名,送老丞相辞官,不得已也……”王绾颤巍巍起身,正要说话,嬴政一挥手高声道,“大庶长赵高,录朕诏书。”赵高大步走进,坐进旁边书案提起了大笔。嬴政站定,肃然道:“始皇帝诏命:致仕丞相王绾,以彻侯之身归乡,咸阳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千户,着内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陛下!……”

王绾老泪纵横,欲待拜下谢恩,却被嬴政一把扶住了。这时,嬴政才郑重地问到了一件大事:“老丞相去官,何人当为丞相?”“丞相之职,非李斯莫属。”王绾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早有成算。嬴政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头泛起了一阵淡淡的暖意。他想知道,也必须知道,王绾举荐二十余名博士就任郡守县令,究竟是蓄意为封建制张目而侵蚀郡县制,抑或是全然基于安抚人心?而这一答案,只能隐伏在王绾举荐丞相人选之中。所幸的是,王绾终归有大道之心,这使嬴政心头在处置王绾辞官事件上的阴霾大大地淡薄了。嬴政不想更多地勾起王绾的既往话题,于是再没有多说,留下了两车王酒,便回皇城去了。

旬日之后,李斯顺利地接掌了丞相府。

为确保郡县制快速实施,始皇帝召回了将军中最具政才的冯去疾、冯劫两人。在李斯筹划官制期间,以推行郡县制为轴心的丞相府政事,都由二冯联袂处置。李斯则一力会同相关各署,谋划新朝官制并拟定各署首任主官人选。此时新政初开,举国官署热气蒸腾生机勃发,李斯与一班大员同心协力反复会商论争,历时一月又一旬,新官制方略摆上了皇帝案头。嬴政身着一领吸汗的麻布大衫,大开书房门窗通着风,散披长发,铜网香炉燃着驱蚊的艾蒿,悉心揣摩了一夜,提起粗大的朱笔批下了十七个大字:“郡县统治,官制提纲,集权中央,施治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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