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8章(1 / 1)

一人高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身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父母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妻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白胖黄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妻者没几个!”一个后生高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黄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白胖黄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黄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声干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白黄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身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身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影正俯身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身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干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黄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张氏暗田!农人住的房子种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实都是张氏的!”

“张氏后裔何人?”

“都说是公子张良,长得像妇人,心肠如蛇蝎!”

“为何不敢说?”

“谁敢泄约,有刺客来,迟早没命!”

“买地价公平么?”

“公平个鸟!他说原本便是封地,给你几个钱已经便宜你了!”

“如此买卖,老百姓也信?”

“他们说,秦人江山长不了。流言纷纷,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么!”

“买卖耕田可有书契?”

“有!是密契。”

“何等样式?”

陈胜二话不说,转身几大步走到一片荆棘丛生的沟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顿时划出一片血珠。黑瘦黄衫者哗啷抽出短剑道:“兄弟不能带血太多,你指点便可,我来。”陈胜直起腰大手一圈:“挖开这一坨草木,撬开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挥起短剑,三两下贴地扫断了一大片荆棘草木,而后俯身挖土,动作利落之极。不消片刻,石板显出。白胖黄衫者立即跃上沟岸望风,说声周遭没人。黑瘦者立即将短剑插进石板缝隙,用力一撬,石板翻开,赫然显出了一只锈蚀斑斑的铜匣。陈胜俯身捧起铜匣,突然便放声痛哭:“爷娘魂灵在天!儿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黄衫者泪光莹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是我门唯一存物。”陈胜抬头,双手捧着铜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灵牌,便是二百亩肥田六次买卖的密契。陈胜徒然一身,无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将密契带走。先祖灵牌,敢请先生指定一个稳妥之地,陈胜但有活泛之时,自会相机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谢过。”黑瘦者肃然正色道,“兄弟先祖灵牌,我以密封铜匣存放颍川郡郡守处。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时皆可取出。”说罢,黑瘦者从腰间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圆形黑玉牌道,“兄弟谨记,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于颍川郡守。”

“陈胜明白!”

片刻之间,三人两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麦浪之中了。

旬日之后,一只快船从泗水南下,船头正站着两位游学黄衫人。

从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驰道飞马慢了许多,却也从容了许多。但遇两岸农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边,两士子便与农人们攀谈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进了泗水郡地界。这泗水郡乃鱼米之乡,其时之富饶远超江南岭南与吴越,原是楚国最为丰饶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巨野泽,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国故都郢寿,中有彭城、沛县、蕲县、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称楚地第一郡。这一日快船过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时,遥遥一座大城在望。船头两黄衫人对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顿饭时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浓荫下的岸边渡口。黑瘦黄衫人对老船工低声吩咐几句,便与自胖黄衫人一起举步登岸,径直走向距渡口不远的一座大石亭后的亭署。这是秦时的亭治所在,也就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秦国郡县制对乡、亭两级基层治所都赋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时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唯其如此,帝国郡县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道口。两黄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车马场,便有一个持戈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泗水亭。两位先生可是公务?”

“我等乃颍川郡吏,路过贵亭,欲会亭长。”白胖黄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大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说正事了。”

“好!公务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说小事。我有一宗邮件,要尽快传往咸阳。”

“多大物件?公文还是器物?”

“一只铜匣。不大。”白胖黄衫人比划着,却没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传邮从未出过差错,除非写错了地名人名。”

“好!亭长是个干才。”

“只是大人需登录姓名、官职、传邮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书,姓张名苍,传邮册件一函。”

“老二!记:少府尚书,张苍,册件一函——”

呼喊落点,庭院立即传来高声应答,显然是一边复述一边写。

“老二,是何官职?”白胖黄衫人有些惊讶。

刘邦一阵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长老大,传邮吏次之,岂不老二嘛!”

白胖黄衫人扑哧一笑:“奇也!老二?还有老三么?”

“有!一直到老十二。”刘邦呵呵笑着,“亭员十二,分为前老六,后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后老六是亭卒。邮卒、庖厨、马夫都算,统共老十二。”

“亭长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风尘之门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刘邦几分诡秘又几分嬉戏地眨着亮闪闪的细长眼睛笑道,“杀猪杀尻子,各有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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