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5章(1 / 1)

姚贾在旁点头道:“在下倒是赞同丞相之策。冯公啊,善我始皇帝之后,非同寻常也!”冯劫皱眉道:“如此说,扶苏是九原监军大臣,蒙恬是列侯大将军,也该召来同议了。”姚贾忧心忡忡道:“此两大员须当慎之。九原,那可是北边国门也!”李斯面色凝重地思忖了一阵,终于拍案道:“陛下在世时尝言,‘九原国门,不可一日无将也。’目下,万里长城正在合龙之际,匈奴诸胡正在秋掠当口,九原大军压力甚大,大将确实不宜轻动。冯公但想,当年灭六国大战何等酷烈,陛下尚从未调蒙公南下,况乎今日?匈奴但闻陛下离去,势必全力犯我,其时两统帅不在其位,预后何堪设想哉!”冯劫一挥手道:“也是一说!不召便不召,不需说叨了。”李斯却是少见的耐心,手指叩着书案缓缓道:“不召两将,并非不知会两将。老夫当同时发出官文,备细知会甘泉宫诸事,之后再度知会三公九卿议决诸事;蒙公与长公子若有异议,必有快马回书……”

“行行行,不需叨叨了。”冯劫不耐地打断了李斯。

“冯公总是将庙堂当做军营。”姚贾淡淡地揶揄了一句。

“当此危难之际,老夫如履薄冰,诸公见谅也!”李斯沉重地叹息一声。

“丞相真是!”冯劫倏地站起慨然高声道,“陛下纵然去了,还有我等老臣,莫非撑不起这片天不成!老夫今日一句话撂在此地:谁敢不从始皇帝遗诏,谁敢不从丞相调遣,老夫第一个找他头来!鸟!大秦有国法,危难个甚,谁敢反了不成!”

“慎言慎言,冯公慎言。”李斯连忙过来摁住冯劫坐了下去,转身走到厅中对三人深深一躬道,“李斯蒙诸公同心定国,不胜心感也!大事既定,老夫便去打理,告辞。”

“这个老李斯!官越大胆子越小。”冯劫看着李斯背影嘟哝一句。

“举国重担尽在丞相,难矣哉!”姚贾喟然一叹。

“也是,难为老丞相也!”冯劫的一双老眼溢满了泪水。

李斯回到行辕,立即拟就书令发往咸阳邯郸。三日之后,咸阳的冯去疾、蒙毅、章邯等与邯郸的郑国、胡毋敬都陆续飞车赶到了。次日清晨,甘泉宫正殿举行了三公九卿朝会,由丞相李斯主持;中车府令赵高、少皇子胡亥、皇帝大巡狩随行太医及太医令等相关散官,旁列与闻。参与朝会的三公是:左丞相李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此时王贲已逝,太尉未补,故缺一公;朝会九卿是:廷尉姚贾、郎中令蒙毅、治粟内史郑国、典客顿弱、奉常胡毋敬、卫尉杨端和、太仆马兴、宗正嬴腾、少府章邯。全部三公九卿,除去病逝的王贲,全数与会。从法度说,正式大朝会还当包括所有侯爵大臣将军与重要郡守县令,以及诸如博士仆射等中央散官。然则,作为日常决事定制,三公九卿与皇帝组成的朝会便是轴心决策的最高规格。且天下大事多发,三公九卿能如今日这般全部到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因此,大臣们都明白,今日朝会乃皇帝缺席的非常朝会,在新皇帝即位之前,今日朝会所作的一切决断都将是有效国策,都将决定帝国的未来命运。

“诸位大人,”李斯站在帝座阶下的中央地带,一拱手沉痛地开口了,“今日朝会,行之于甘泉宫而非咸阳,皆因非常之期也。非常者何?皇帝陛下于大巡狩途中,业已弃我等臣民而去也!……”一言未毕,大殿中哭声暴起,李斯老泪纵横摇摇欲倒。三公前座的冯劫一步抢来扶住了李斯,沉声道:“丞相如此情态,何以决大事!”又转身连声大喝,“哭个鸟!要不要朝会了!都给老夫坐好!听丞相说话!”这御史大夫的职司便是总监百官,更兼冯劫忠直公正秉性火爆,一阵吼喝,大殿中顿时肃然一片。李斯勉力站定,声音嘶哑颤抖道:“当此之时,我等三公九卿,当协力同心,依据法度,安定大秦。唯其如此,今日朝会第一件大事,便是御史大夫禀报皇帝正身勘验事,之后议决是否发丧。”说罢,李斯对冯劫一拱手,站到了一边。

“诸位,”冯劫从案头捧起了一卷竹简,声音凄楚,“业经老夫官署会同廷尉府、太医署三府勘验认定:始皇帝陛下,确因暗疾骤发,薨于沙丘……这,三府勘定的官书……廷尉,还是你来……”冯劫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将竹简交给了姚贾。

姚贾离座,接过竹简展开,一字一字沉重地读着:“御史大夫府、廷尉府、太医署三府合勘书:三府得皇帝行营总事大臣李斯书令,知皇帝异常而薨,遂赶赴甘泉宫合署勘验。业经三府依法反复勘验正身,一致判定:皇帝积年多劳,暗疾深植,大巡狩至琅邪发病,曾遣郎中令蒙毅还祷山川,祈福于上天;其后,皇帝巡狩西来,途中发病三次;七月二十二日,行营驻跸沙丘宫,皇帝夜来不眠,书罢遗诏,口诏未完,吐血而薨……其时,两随行太医多方施救,未果……大巡狩行营总事大臣李斯,会同随行大臣,遵奉皇帝口诏,议决,秘不发丧而还……三府合署论定:皇帝薨因明确,行营善后无误;国丧如何发布,由摄政丞相决断。大秦始皇帝十二年,秋八月。”

“诸位大人,可有异议?”李斯抹着泪水问了一句。

“我等,无异议……”殿中一片哽咽。

“在下一问。”蒙毅突兀站起,高声一句引得举殿惊愕,“敢问三府合勘署:始皇帝陛下口诏,何人受之?随行太医可在当场?行营取九原直道而还,显然是舍近求远,何能言善后无误?”

“姚贾作答。”冯劫对姚贾挥了挥手。

“在下遵命。”姚贾对冯劫一拱手,转身面对群臣道,“郎中令所言,亦是三府勘验时所疑。业经查证:陛下伏案劳作完毕,已是寅时初刻四更将罢,随行太医煎好汤药之后正在小憩,中车府令赵高侍奉汤药;陛下正欲服药,猝然吐血,赵高欲唤太医,被陛下制止;陛下随即口诏,口诏未完,陛下已薨……以法度而论,赵高一人所述口诏,确为孤证;然陛下夤夜公务已成惯例,赵高一人侍奉陛下也是惯例。故,合署勘验取赵高之言。郎中令,此其一也。其二,取道九原而不走河内大道,一则有陛下遗命,二则有山东动荡之实际情形。如此情势,不知姚贾可算说清?”

“姑且存疑。”蒙毅沉着脸坐了回去。

“甚话!”冯劫不悦拍案,“山东复辟暗潮汹汹,疑个甚来!”

“冯公,还是教郎中令直接询问赵高的好。”李斯一脸忧色。

“不用!”冯劫拍案高声,“都说!还有无异议?”

“无异议。”其余大臣人人同声。

“好!孤议不问。丞相继续大事!”冯劫慨然拍案。

李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蒙毅一拱手道:“公有异议,待后也可质疑于老夫。当此非常之时,冯公秉持大义,老夫勉力为之了,尚望足下见谅。”见蒙毅目光直愣愣没有说话,李斯拱手一周高声道,“诸位,三府勘验完毕,定论明白无误。朝会议决,亦无异议。老夫依法宣示:大秦始皇帝,业已薨去……然则,此时国无储君,尚不能发丧。立储发丧之前,诸位大臣亦不能离开甘泉宫。此,万般无奈之举也。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丞相是说,国丧之密绝不可外泄么?”冯劫高声问。

“正是。主少国疑,李斯不能不分外谨慎。”

“非常之期,在下以为妥当!”姚贾第一个附和了。

“在下,无异议。”大臣们纷纷哽咽点头。

“好。”李斯含泪点头,转身对殿口的甘泉宫总事一点头,“进午膳。”

“如何如何,在这里咥饭?”冯劫第一个嚷嚷起来。

“国难之际,大事刻不容缓,老夫得罪诸位大人了。”李斯深深一躬。

“好了好了,何处吃喝不都一样?”冯去疾瞪了冯劫一眼。

“也是,不早立储君,万事不宁也!”寡言的郑国叹息了一句。

甘泉宫总事带着一班内侍侍女,抬进了一案又一案的锅盔肥羊炖。李斯游走食案之间高声道:“国丧未发,哪位若欲饮酒,得在三爵之内,以免误了饭后朝会。”冯劫顿时红了脸高声道:“你这丞相甚话!国丧未发,便是皇帝没薨么?老夫不饮酒,谁敢饮酒!”一脸沉郁的大臣们纷纷点头。李斯连忙一拱手道:“冯公息怒。老夫也是情非得已,恐诸位老军旅耐不得有肉无酒也,见谅见谅。”大臣们遂不再说话,人各一案默默地吃喝起来,全然没有了秦人会食的呼喝豪气。一时饭罢,片刻啜茶间大殿已经收拾整肃,司礼的侍中仆射便高声宣示朝会重开。

“诸位,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储朝会,至为重大。”

李斯肃然一句,举殿静如幽谷。李斯从自己的案头捧起了一只铜匣,语气万分沉重地开口了:“大巡狩行营至于平原津时,皇帝陛下给了老夫一道诏书,书匣封口写就‘朕后朝会开启。’老夫手捧之物,便是皇帝诏书。此时诏书未开,老夫先行对天明誓:无论皇帝遗诏如何,李斯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老夫敢请,两位冯公监诏。”

骤然之间,举殿大是惊愕。三公九卿大臣们都知道的是,皇帝留有两道遗诏,皆在赵高掌管的符玺事所封存;可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帝给丞相李斯还有一道遗诏!李斯本是帝国领政首相,皇帝有遗诏于李斯毫不足怪,假若没有遗诏于李斯,反倒是奇怪了。大臣们惊愕的是,皇帝遗诏于李斯,自当李斯本人亲启,为何要李斯当着朝会开启?是皇帝怀疑李斯可能谋私?一时惊愕之下,竟良久无人说话,连李斯亲请监诏的冯劫、冯去疾也默然不语了。

“老丞相既已明誓,还是自家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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