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8章(1 / 1)

先帝不封赵高,赵高自甘犬马。然先帝已去,天下无人可使老夫服膺也。今日老夫出山,九卿之位小试牛刀耳,何贺之有哉!”一番训诫,赵成阎乐等无不万分景仰,纷纷拜倒受教,赵高这才高兴得呵呵笑了。

目下,赵高谋划的要害是应对李斯,而不是胡亥。

对于李斯,赵高看得越来越透了。在秦王时期,赵高是敬佩布衣李斯的。尤其是李斯奋然向秦王呈上《谏逐客书》时,亲历《逐客令》险象的赵高对李斯简直视若天神了。赵高奉命驾驭王车追赶李斯于函谷关外,奋不顾身地将李斯背着下山,赵高是心甘情愿的。李斯重回泾水工地日夜劳作谋划,朝野有口皆碑,赵高也是景仰唯恐不及的。李斯为长史用事,统领王城政务,孜孜勤政夙夜不息地与秦王并肩操劳,赵高更是日日亲见的。那时候,赵高一心一意地操持侍奉包括李斯在内的秦王书房事务,不仅是尽职尽责,也实实在在地融会着他对秦王对李斯的十二万分的景仰与敬畏。这便是赵高,敬你服你,可为你甘效犬马之劳,不敬你不服你,便会将你踩在脚下。赵高终生甘为秦王嬴政与始皇帝嬴政之悍奴,虽嬴政身后不敢出轻慢之辞,根基在慑服于嬴政皇帝之品性才具也,非独恪尽职守也。而对于李斯,赵高是日复一日地渐渐浸润出另一种感觉的。

虽非大臣,赵高却几乎“参与”了数十年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朝会。在繁忙的进进出出的事务操持之中,赵高星星点点地积累起对每个大臣的独有体察。王翦的持重寡言,蒙恬的勃勃生气,王贲的简约直率,尉缭的隐隐玄机,顿弱的滔滔机变,姚贾的精明思虑,郑国的就事论事,胡毋敬的略显迂阔……无论这些大臣们朝会之风如何,都有一个相同处:惊人的坚韧,惊人的固执己见,非反复论争而不能达成同一。渐渐地,赵高不经意地有了一个反复累积反复加固的记忆:李斯是朝会会商中的一个特异人物,极少与人争持,极少固执己见。而李斯每次提出的方略对策,大多总是与皇帝不谋而合,是故,因李斯主张而引发的论争也极少。在赵高的记忆里,似乎除了诸如郡县制与封建制等皇帝特诏下议的几次重大国策,几乎没有过因李斯对策而引发的轴心朝会的论争……当时,赵高心下只有一个评判:李斯机变处世,晓得与皇帝事先会商,确实聪敏也!

后来,李斯的长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李斯并未力拒;李斯的一个个儿子与皇帝的一个个公主互嫁互婚,李斯也大有欣慰之情,毫无王翦那种越是功高越是自谦的谨慎。后来,李斯彰显威势赫赫的车骑仪仗,被皇帝不经意发现而不悦,李斯因公主儿媳之关系,立即得到宫廷内侍秘密消息,立即收敛了车骑仪仗。皇帝因此大为恼怒,认定此等口舌是非搅扰君臣相处,但却追查不出何人传播消息,遂全数杀了那日跟随的侍从。如此重大事端,李斯却一无承担,听任十余名内侍侍女被杀。巧合的是,那次被杀者大多是赵高委派的亲信内侍侍女。赵高无从发作,便对李斯大为恼恨,第一次对李斯生发出一种异样的警觉:此人以利己为本,善变无情,得小心躲避为是。

那时,赵高对权势赫赫的李斯是无可奈何的。

王翦王贲父子相继离世后,操持完王贲葬礼的皇帝与李斯有一次夜半长谈。那次之后,警觉的赵高第一次从李斯离开皇城的背影步态中,觉察到了李斯的落寞失意。大巡狩中,每日都与李斯相见的赵高,更觉察到李斯的沉重心绪。皇帝与郑国秘密会商,与顿弱秘密会商,李斯都没有与闻;皇帝中途发病,秘密派遣蒙毅返回咸阳预为安置,李斯也不曾与闻;赵高接手皇帝书房事务,李斯也不曾与闻。也就是说,大巡狩途中的李斯,除了挂一个行营总事大臣的头衔,似乎已经隐隐被排除在轴心决策之外了。那时候,赵高是幸灾乐祸的。为了那不明不白死去的几个亲信,赵高等待着李斯这座大山的崩塌……

然则,皇帝突兀地死了,一切都骤然地改变了。

从沙丘宫的风雨之夜开始,赵高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李斯的仇恨了。皇帝没有了,李斯便是巍巍泰山了。无论皇帝临终时李斯如何隐隐失势,毕竟没有成为事实。皇帝驾崩之后,天下厚望依然在李斯。为此,赵高对胡亥说了真话,此事没有丞相合谋,事不可成。那时,赵高对李斯可说只有三四成胜算,毕竟,李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很难有使其动心的诱惑物事。赵高反复思虑,选择了未来的危险与可能的功业。说动李斯的方式,赵高很是斟酌了一番。说动李斯,不能从大政功业入手。一则,论大政功业,自己远没有李斯雄辩滔滔;二则,赵高需要李斯认为自己不通国事,也不求功业,而只求保身。然则,赵高又必须将李斯的思绪引向功业。赵高确信,若仅仅是保权保位,而没有未来的煌煌功业诱惑,李斯未必动心。毕竟,扶苏蒙恬以李斯为牺牲替皇帝开脱,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极小的可能,赵高可以夸大这种可能,但不能保证李斯相信这种可能。所以,赵高必须以开启遗诏为由,营造深谋深谈的情境,再以扶苏即位后有可能对李斯形成的威胁入手,做出一心为李斯设谋,同时也为自己后路设谋的两利格局,使李斯最大可能地相信这一结局之成功得利最大者是李斯,从而最终使李斯成为同谋。一心只为李斯而不为自己,必然显得虚假,李斯未必相信;只为自己而不及李斯,看似直奔立帝大格局,然李斯必然会断然拒绝。此间之微妙尺度,尽在赵高心中。赵高按照谋划,在甘泉宫的符玺事所与李斯做了彻谈,合谋成功了。

及至李斯在扶苏自杀前后忧喜无定,赵高几乎是完全把握了李斯。

当阎乐携带李斯制作的假诏书前往九原后,旬日不见消息,李斯忧心忡忡,几次颇见痛悔;而得扶苏自杀消息后,李斯又大喜痛饮,其执意不坚体现得淋漓尽致矣!面对如此李斯,赵高残存的些许景仰与敬畏也都烟消云散了,并油然生发出另一种心境,这便是蔑视与不齿。至此,赵高深信,从庙堂剔除李斯,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这段路,便是支持增大李斯权力,使李斯在大展雄才的施政作为中陷进无边的泥沼。赵高之所以确信李斯会陷进泥沼,之所以确信增大李斯权力不会使李斯真正成势而危及自己,其根本之点,在于赵高对李斯两则弱点的深彻把握。其一,李斯为政好大喜功,极善铺排,极重功业口碑。山东士人亦尝言,始皇帝好大喜功。赵高却以为大大不然。始皇帝为政,非但确实有亘古未闻的大器局,且精于聚天下之众力以成事,更有铁志雄心,善激发,善用人,善决断等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秉性与才具聚于一身,所以谋大事无一不成。且看始皇帝毕生作为,事事石破天惊而无一不克尽全功,铁铮铮明证矣,何谈好大喜功哉!李斯不然,有皇帝谋划大政之才,而无皇帝实施大政之种种实力。仅仅执意不坚这一点,便使赵高确信:李斯成不得任何真正的功业。善谋者未必成事,此之谓也。更何况,一班元勋零落之后,李斯几乎是独木一柱了,成就功业岂非痴人说梦?然则,李斯早已经自负得忘记了这一切。唯李斯好大喜功,急于在天下臣民中树起“李公安国,功莫大焉”的口碑,便必然地要生发出诸多事端。其时,李斯安能不陷入泥沼,焉能不成为砧板鱼肉矣!

其二,李斯弄权颇显迂阔,私欲既深却又看重名士气度,于权谋之道显得大而无当。赵高认定,欲弄权谋私,便要心黑术厉而不能有名士顾忌,且要舍弃功业之心。李斯不然,心有私欲而半遮半掩,权术谋划则欲做还羞,既欲谋私,又欲谋功,既做小人,又做君子,事事图谋兼得之利,必然事事迂阔不实。假造诏书逼扶苏蒙恬自裁,李斯大大地心有不安,却也依旧做了。罢黜冯劫蒙毅,李斯也老大不忍,还是终究做了。只要李斯依然看重大秦创制功臣的天下名分,依然力图秉承秦政护持秦法,李斯的谋功之志便必将与谋私之实南辕北辙,最终活生生撕裂李斯。一个既矛又盾的李斯,在庙堂权谋运筹中必将左支右绌,既威胁不到赵高,又将层出不穷的漏洞彰显于天下,如此李斯者,不倒不灭岂有天理哉!

种种思虑之下,赵高谋划了两则对策。一则,遵奉李斯,以骄其心。也就是说,赵高要支持李斯的力行新政,要胡亥这个皇帝听任李斯铺排国事,要使李斯实实在在地觉得他的功业之路已经踏上了正途。二则,静观时日,雕琢胡亥。那个刚刚做了皇帝的胡亥,是赵高的根基。没有胡亥,赵高甚也不是。可这个胡亥也二十一岁了,说长不大也长大了,常有匪夷所思之心,常有匪夷所思之说,赵高不得不小心应对了……

三人之中,胡亥图谋者全然不同。

胡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做了皇帝!尽管从沙丘宫开始,皇帝梦已经开始了两个月余,胡亥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始皇帝方死之日,胡亥被赵高描摹的险境笼罩了心神,终日心惊肉跳,祈求的最好前景,也就是安居一方自保而已。扶苏自裁前,胡亥虽然已经被拥立为太子,然整日眼见赵高与李斯心事重重,更恐惧于赵高描摹的扶苏称帝后的杀身之祸,胡亥夜来常常被无端梦魇吓得失声尖叫,根本没有做太子的丝毫乐趣。直至回到咸阳,在举国发丧的悲怆惊愕中登上了皇帝大位,胡亥还是如芒刺在背不得舒坦,即位大典上大臣们的冰冷目光总是让胡亥心头发毛。如此心境姑且不说,言行举止还得处处受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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