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1)

自晓舟珩甩袖愤慨而去后,在水烟湄的尹旧楚也未对皇甫褚再多说甚么,只是用他那只尚好的左手拍了拍皇甫褚的肩,留下一句保重之后,也走了。

皇甫褚心下亦是痛苦万分,但他此刻再清楚不过,晓舟珩与尹旧楚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之上,给自己留足了面子。

他们二人是人世间少有的君子,而自己则是那个随俗沈浮的小人。

人生大道乃自己所选,若是重来一次,自己还会如此么?

好像一切都不是那样……重要了罢。

此刻窗外浓雾已是完完全全退散而去,光线顺着竖帘边挤入房内,照清了这雅间的一什一物,让皇甫褚眼前浮现起往昔樽罍饮散,一杯聊慰,长夜无消的那几名风流雅士,名作佳词从他们手下相继而出,他们或笑或哭,或悲或喜……但都似乎与皇甫褚无关。

因为……皇甫褚在那群人中,不曾看到自己。

皇甫褚无力地摇了摇头,转身将方才晓舟珩踢翻的卧箜篌翻了个面,弹去脏污,重新抱在怀中。他接连好几声长叹,不忍再看这一室曾经,转身随手合住了门。

时日尚早,俯视而去,水烟湄只见稀疏散客。不知怎的,皇甫褚又忆起那日丁中愁在楼上的一掷千金,堂中有些恣意的笑还停在自己耳畔不曾散去。若他不曾认识自己,也许……也许还会在他的一方天地里听曲漫谈,卧游山水。

自己是最没资格提起他的那个罪人。

水烟湄陆续进来客人,皇甫褚也自觉没有脸面在此多待,他扶栏而下,当后脚方从最后一节阶上抬起时,便听得耳边有人拨了一弦。他侧头一看,便见罗顷顷竖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试乐,似在定弦调音。

罗顷顷感受到目光停驻,这厢微微一顿,回看过来。身在烟花场所的女子自然会大胆些,皇甫褚在罗顷顷那双上下打量的圆眼中寻见了些尴尬,他不住地揉搓衣角,也只与她点了点头。以前那姑娘与自己请教过指法,所以姑且也也算是认得罢。

罗顷顷见他似有几分不自在,便也冲他点头回礼,识趣地继续垂目调音。

正当皇甫褚转身之事,却听罗顷顷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前路纡轸且多艰,皇甫公子要小心慢行才好。”

皇甫褚不知罗顷顷口中的“难”从何而来,这厢还是出于礼貌回了一句:“多谢。”

才出了水烟湄的大门,皇甫褚心下盘算,既然已与顾禽荒所有交易,他能保自己脱离钟不归的控制,那自己便可安心去往北方鄙野之处。

拂面冷风如似昨日,而自己却失了往日风云太平的心境。皇甫褚与他的卧箜篌一步一步走着,方出城门,又走了一段,也不知为何,只见他愈走愈快。不过须臾,在道上已是看不见那个抱着卧箜篌的长袍青年了。

原来,皇甫褚是发现了“尾巴”——

一路从京城跟至金陵的顾殊喜气喘而至,四处张望一番,可这荒芜阡陌中,除过烟尘以外,哪里还有皇甫褚的半分人影?

完了,真是完矣,顾殊喜捶胸顿足只余满身懊悔——顾爷让自己暗中保护的人,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若他出了甚么三长两短,自己又该怎么去与顾爷交代?不过此时的顾殊喜除过暗责自己的无觉无察外,也别无他法。于是他心下判断了一番,择了皇甫褚最有可能去的那条路,匆匆赶了上去。

甩掉顾殊喜的皇甫褚叹了一口气,他虽不知是何人跟着,但能跟着自己,准不是甚么好人。正当他这样想着,耳边风声再起,其中零星地夹杂着些呼吸吐纳之声。

“来了就请现身一见,不必如此躲躲闪闪。”一边说着,皇甫褚一边甩着袖袍就地而坐,顺势就将卧箜篌搁在自己盘起的腿面之上。

这边话音刚落,就见几名黑衣人围至皇甫褚四周,各个蒙面举刀逼近。

“你们是钟不归派来的?”皇甫褚一扫众人,淡然开口。

其中一人冷哼一声:“自然自己心中有数,就乖乖认命,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听得这样一言,皇甫褚一皱眉,心中污杂并起:顾禽荒承诺过要保自己性命无忧,他还是……食言了么?果真……朝中权臣的话还是……信不得。

一念至此,随着指尖扫过琴面,但见皇甫褚宽大的白袍忽然鼓荡开来,数名黑衣人虽是对其琅鸣指所有提防,提前将耳孔以特殊物什堵住,以阻琴音。哪知碰上才知,钟不归数年将这人放在身边,委以重任,并非是心血来潮。

那种杀意融合着幽折跌宕的琴声意境,劲气遒放,那音律好似在空中织成巨网,又化成细针,急急密密投向几人。也不知从皇甫褚手下流出的是甚么曲子,那颤抖的弦又接连化成长鞭,条条缕缕,无一不缠向黑衣人的七窍,甚至直入心田。

让他们前进不能,仿佛就要在原地就此折磨而亡。

正当此曲进入高-潮,同时也是在皇甫褚使出杀招之时,他顿觉噎寒流覆,胸口一发热,竟是呕出一团黑血来。

众人一愣,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但也就这一口黑血,众人不再被抑,硬生生将局势扭转。

皇甫褚本想再续上前曲,哪知手竟是无力再起一下。

这世间无外乎强权弱顺,终有所主,皇甫幸宇,你可是寻到你所谓的主了。

眼前是逼近的刀尖寒光,皇甫褚又是一口黑血呕出,将卧箜篌一面染了个全黑,但他并未觉得惊恐,只因他眼前却现了另一张画卷——

雅间的门突然被打了开,从外探进一个与自己同龄的清秀少年,皇甫褚当时便认得了,那人在水烟湄替歌姬与倌人抄词抄谱为生,似乎还在上着学。

“打扰了,皇甫公子。”那人与他行了一个大礼,“这弹奏方式惊为天人,这曲古拙十足,小生这才……斗胆为公子题了一句,公子勿要见怪。”

皇甫褚有些犹豫地接过那有些皱了黄纸,只见上书“乱纤绕梁,极世尽垩”几字。见这几字入目,皇甫褚只觉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畅快之意。那时的他大笑几声,将手中的古琴弦拨了一拨,对那有些忐忑的少年道:“甚好,甚得我意,今日起你便是我之挚友,在下皇甫褚,字幸宇。”

“小生晓舟珩,字恕汀。”那少年喜色溢于言表,“小生只觉乱纤尽垩几字与皇甫公子配得。”

“配得么?在下受之有愧啊。”那时的皇甫幸宇好像是笑着看向晓舟珩,“从今往后,恕汀,这金陵城的美景,我与你同看……”

金陵城的美景,我还想,还想……再看最后一眼……

……

待几人去到正厅,沈骞翮见到一桌盛宴,也顾不得礼数,立即就大快朵颐起来。他见身侧公良昃还在执箸犹豫先尝哪样,顺手便将一个鸡腿塞入公良昃口中:“昃昃长身体,多吃些,不要跟李家人客气,他们有的是钱。”

公良昃口中含糊不清,却隐隐藏着笑意:“长哪里?”

“你……你这混小子现在这么有能耐了?”沈骞翮耳根一红,眼皮一翻,将脸埋进食案中,不再理会那个恼人的公良某。

虽然晓舟珩已有饥感,但面对着一桌吃食,说不上来甚么缘由,就是没了胃口。不出一会儿,李终南回了来,坐于晓舟珩身侧,看他面前不曾动过的碗筷,忙扶他额头道:“恕汀,你可感觉哪里不适?”

晓舟珩摇摇头,勉强夹了一片藕片入口,只觉味同嚼蜡,吃不出个甚么滋味。

看见晓舟珩微蹙到的眉心,李终南心下更急,又伸手去探他的脉 ,可手还未触及腕子,就被晓舟珩反手握了去:“不打紧的终南,约莫是力乏了。”

见他执意如此,李终南自然也不再强求,笑着一吻晓舟珩手背:“快结束了。”

“嗯,快结束了。”

待晚膳用罢,几人出了厅,但见四周金乌下坠,玉兔东升,四人虽有倦怠在身,但惦念镇江一事,商量之下还是准备今夜动身上路。几人在与李韫奕与屈夜梁拜别后,借了李府的马车与车夫,匆匆去往镇江府。

不过就在晓舟珩出李府之时,他也不知怎的,停下步子,将整个李府望入了眼中,尤其是那一轮月丸,端端呆在李府最高的楼宇之上。今夜的晓舟珩只觉月柔风杳,有些温柔的不像话。

丹徒离金陵谈不上很远,但若是乘马车而去还是需一些时辰。四人依次坐下,似都在闭目养神。明明疑问尚存,疑点甚多,但四人就这么有默契地沉默着。

在马车途经一处坑洼时,不住颠簸了下,似将车内四人震了个灵醒,只听沈骞翮突然道:“恕汀,方才在书房怎么没见你提起毒一事?你若说了,指不定还能从李韫奕那处套出甚么来。”

“我自觉还是不要提起的好。”晓舟珩顺手将手边的帘子放了下,看回对面的沈骞翮,“他们二人一定还知道些甚么。”

“你是说六哥与屈公子还有事刻意相瞒?”李终南问道。

“这我无从知晓,但总觉他们二人有甚么古怪。”

“说不定是你多心了。”沈骞翮终是忍不住,将他的二郎腿翘了起,“李韫奕那人我之前也曾打过交道,表面上似乎杜口裹足,殊不知暗地里精得很。看似将自己姿态放得极低,但却在明显站队的情形之下,不与他党恶交。”

公良昃也点头道:“他与家父家兄似乎也有往来。”

“但愿是我多心了罢。”听了他们二人之言,晓舟珩也只好暂时搁下此念,将眉心捏了捏,遂将话题一转,“你们对楼北吟此人可有甚么了解?”

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沈骞翮打开了话匣子,将他所了解的刑部员外郎仔仔细细说了通。

晓舟珩听得认真,就在沈骞翮絮絮叨叨的几刻钟里,他将“相貌”二字提及十次,“过目即忘”提及六次,“过目即忘的相貌”提及了五次。大抵上,晓舟珩是明了了,楼北吟这人虽为状元,但为人不够圆滑,长相过目即忘,能力一般,为官后也没甚么建树。

“他可是成家了?”

“这个倒是没听过。”沈骞翮费力回想了一下,“他所住之处也甚小,好像只有一个仆役。不过看他那样子,说不定在老家有发妻。”

“这样。”晓舟珩也觉得沈骞翮是尽他所能将楼北吟此人还了原,于是他侧头问向李终南,“终南,关于杨诘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李终南似乎明白了晓舟珩此番问询之意,也就将他所了解一事,包括之前调换身份一事,统统讲与了三人听。

待李终南讲罢,晓舟珩脸色愈发的不好了,加之中间公良昃提及他不曾见过楼北吟或是杨诘,这下让晓舟珩觉得整件事又重入迷雾当中。

或者是说,从来就不曾拨云见雾过。

李终南拉了拉晓舟珩袖边,温声道:“恕汀,你是否猜测,楼北吟与杨诘本就是一人?”

“嗯。”对李终南会准确无误猜测到自己内心所想,晓舟珩并不觉得惊讶,“现在想来,是我之谬论了。”

“再或者,你觉得楼北吟与杨诘早已相熟?所谓的替换身份不过是将我支开的伎俩?”

“不错。”晓舟珩有些丧气,“可是我手头不曾……”话不待讲完,李终南便一把拉过晓舟珩,将他的头硬埋进自己胸膛之中,一手轻托他后勺,一手揽着他的腰。

“恕汀,莫急,天地生物,否极泰来,会有结果的,信我。”

随着晓舟珩的最后轻应的那声,车厢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然后也不知过了过久,车夫停下了马车。

镇江府府衙,到了。

朔风吹来,寒冷异常,几人方下马车不久,连腿都不曾活动开,就见万怀殷如廊柱般伫在不远处的大道中央,四人的脚步也不得不就此停住。沈骞翮与公良昃上次来府衙不曾见过万怀殷,自然也就不怎么认得,今日一见,难辨敌友。

但因自家师父之由,李终南认得了那人是常跟在玉如轶身侧之人,于是向前几步行礼道:“万公子,多有叨扰,敢问你家少爷何在?有急事……”

可还不待李终南言罢,万怀殷就冷脸冷声道:“在见客,不便,请回吧。”

“都这样晚了,有甚么客要见?”沈骞翮一听那人生硬之言火起就上了头,毕竟他一向吃软不吃硬,说着也冷着个脸迈步硬往府衙中进。万怀殷见他充耳不闻,眉头一紧,反手就要去拦,哪知臂方一起,腕子就被稍后而至的公良昃抓入手中。但见他手上青筋暴凸,目中阴鸷之意四溢,就在二人目光相接碰撞的空档,听得那头已是步入府衙沈骞翮的尖声长嘶——

“怎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顾殊喜乃顾禽荒身边长随,初次于第四十四章提及,奉命保护皇甫褚免遭钟不归手下追杀,但是皇甫褚不知道。

拜拜啦皇甫公子。

我觉得我的文不虐,最多的还是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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