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故人 一(1 / 1)

重重山重重。

路灯瞎了好几盏, 天色全黑, 星海灿烂。

公交车打着明黄色远光灯柱, 在盘山路上绕着弯子, 墨黑中一抹金黄。

一站站送老客们下车,淡淡的哀愁气氛萦绕在车厢内。

过了十几站了,还没有出山,仿佛群山无穷无尽。

下一站溪山沟, 淙淙山间水在路旁山下涌流下来。

“……”

明越抱胸坐在售票员座位, 虎着脸,人鬼勿进。

黑暗中,她阳眼熠熠闪光宛如一百瓦电灯泡, 独眼灯笼般浮在黑夜中,看得满车鬼又怕又羡。

怕的是, 阴阳相隔,阳气对亡魂就是致命毒药。

羡的是,哪怕丝缕阳气,也是死亡背后再也无法企及的距离。

到一站, 明越点一遍人头, 语气冷淡不带丝毫怜悯, 仿佛吃饭在挑选碗筷。

不少鬼魂生前脾气暴,看不惯她做派, 却也无能为力。

一个多小时过去, 也不见明越疲惫。

司机讷言, 转着方向盘, 也不像之前那样再帮“客人”们说话,宽大车前窗的窗花窟窿还在鲜明地提醒他,今年的看车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狠主。

白琳琅心疼明二哥,推她,“换我吧。”

“你去后面休息一下。”

“这门口阴风重,老是一个人坐可不行。”

明越点头,收回手机:“行。”

“我刚才给陈通发了消息,也没回,不知道搞什么。”

“不然半夜……”半夜被这司机在山里兜圈子,扔山里了可真是棘手,她压低声音,暗示地望向黑漆马虎窗外,冲白室长挑眉。

白琳琅:“……”

白琳琅背后汗毛一竖,嘴上很上道打哈哈:“是啊,我记得你还想去酆都拜祖呢。”

“去太晚了,就赶不上十二点前的趟了。”

“是啊。”

明越叹气,和白琳琅交换座位。

七月十五只有十二个时辰。

想要亡亲相见,一定要在这十二个时辰内,打开阴阳道。

地府手指缝漏下的怜悯,允许子时完毕前的亡魂穿越阳间,却不会允许子时后,还有鬼魂滞留。

牛郎织女尚有一年一日。

阴阳相隔却敌得过万水千山。

前头一个急转弯,全车齐齐趴向左边,人仰马翻。

司机喝一声:“坐稳了!”

说完,有意无意看一眼话说一半的明白二人,“酆都在最后一段,早着呢。”

想早早祭奠亡亲,想美事儿呢。

明越闻言,心中一喜,朗声道:“多谢司机师傅提醒啊!”

司机:“……”

司机一哽,车上一静。

这啥人。

这什么活人。

脸皮是橡皮泥捏的吗?说厚就厚说薄就薄?

刚才劈头盖脸差点一叉子让司机横“尸”当场的你就说是不是你吧。

现在还挺哥俩好的。

人家生魂野鬼还有一寸脸皮。

你这脸皮怕是得有一丈厚吧。

白琳琅也用诧异目光盯着明越。

“他说话不是好意吧。”室长偷偷掐明越。

明越龇牙:“我知道。”

“可是我也确实从他话里知道了信息,对吧。”

白琳琅:“……”

门口的位置不好做,阴风冷风混合吹,也不知道刚俩小时明越咋忍得,白琳琅紧紧衣服,撇嘴:“你开心就好。”

又是三站过去。

终于山势不在上升,转为下降。

客流量开始增大。

每一站不像之前三三两两地下去,开始七八个、十几个地下车,鬼流混杂,好几次差点被钻了空子。

白琳琅手忙脚乱,额头出汗。

明越帮着她一起检视人数,同时让安雪茹拔刀去到车后面镇住场子,“谁敢乱跑,不说斩立决吧,咱都是活人,怕损德。”明哥把土地神咒缠在安雪茹手腕上,悄(chao)咪(da)咪(sheng)地说:

“但是,剁一条胳膊的业障,斩鬼师事务法还是能够豁免的。”

“毕竟命都献给这行了,个把疏漏还是能够容忍的。”

后座鬼:“……”

安雪茹:“……”

安雪茹:“你可真小声啊,哥。”

后座鬼一改之前的蠢蠢欲动,安静如鸡。

明越刚笑开,眼看着一个矮小黑影夹杂在下车流中、想混个早场,她手长,提溜着头毛就把这只鬼拎了出来——

是个矮个子女鬼,眉清目秀,就是满脸血。

“溪山沟北,一共六个人头。”

“谁让你下的。”

明越没心思探究这小美人生前糟了什么罪,她只管死后的事儿。

小美人是个长脖子,衣衫单薄,被明越拎在手里眼珠子还在提溜转。

“你啷个晓得我不是辣六个里的?”

她诡辩道,吃准了三个脸嫩斩鬼师没有详细名单。

明越:“……”

明越表示自己一个糙汉,不懂怜香惜玉,一把将她头发提起来,撕扯头皮的剧痛让女鬼惨叫连连:

“说人话。”

“不对,说普通话。”

区区九个字,她说的慢条斯理,女鬼白白被拖扯了几秒钟三千烦恼丝。

女鬼:“我我我我,我就是那六个里面的!你松手!”

明越冷冷淡淡:“是吗?”

刚下车的鬼也不急着走了,堆在门口看戏,真叫人火大。

女鬼吼叫,黑色舌头蚯蚓似的在喉间滚动:“是啊!”双手死命解救头发。

幼稚。

觉得我没有名单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明越右手不动如山,提着女鬼的黑拖把头发,左手摸出一张天罡神咒,将符纸上的闪电雷纹贴到女鬼眼前,让她变成斗鸡眼:

“认识吗?”

女鬼:“狗屎!”

明越:“年纪轻轻,怎么爆粗口呢。”

“这是天罡神咒。”

“一个月前,酆都执考雷暴的事儿,听说了吗?”

雷暴二字一出。

女鬼顿时停止挣扎,眼巴巴看着明越。

车厢“人”也竖起耳朵听着。

明越睁眼说瞎话:“就是这天罡神咒引发的天火。”

“想试试吗?”

女鬼脸色发白,心中恐惧。

她不是这一站下的鬼。

但是能早下车就能早些接触故土,诱惑甚大,而且现在鬼流量大,说不准可以趁乱跑了呢。

“你,你胡说。”

“这等威力的纸片子,啷个会对付我?”

“活人,你不怕吃亏吗?”女鬼色厉内荏,用别扭的普通话说道。

头发提了一分钟了。

她忽疼忽不疼,明越手都快僵了。

“你也知道雷暴劈你个小鬼是牛刀宰鸡了?”

“哈,我怕吃亏。”

“你们,不都是觉得我们活人怕吃亏,才一个个吆五喝六的吗?”明越一字一顿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

当面被戳破意图。

满车鬼,无论心中有无不轨,都惴惴不安。

“死前是个杂碎乌合之众,死后也成不了英灵。”明二哥这话刻薄,骂人照脸上打。

“你们光知道活人畏惧斩无怨鬼的德行,却不知道具体量刑。”

“损德是因为斩了一只鬼呢,还是一百只鬼呢?”

“又或者——”明越应声揉皱天罡神咒,火光在符纸上一闪而过,后排小鬼尖叫起来,被安雪茹一刀背抽在脸上。

女鬼紧张望着明越,生怕自己成为天罡神咒递一个“刀下鬼”。

“——或者,一个无怨鬼量刑就是极限,一百个便没了区别。”

“不如把你们一车都宰了,彻底省事儿了,如何?”

“反正量刑一样。”

明二哥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笑眯眯问道:

“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这一站下的。”

“如果你说是,我跟着你下去,车堵在这儿,金光神咒替我看着。”

“最好你的故土真在附近,如果不是,我剁你手脚你可别嫌亏。”

女鬼:“……”

女鬼傻眼,望着明越。

明越将她放下,拍拍肩膀:“剁完了你还要面对全车人耽误时间的问题。”

“毕竟,这摊公交还是要赶个最晚班十二点的,是吧。”

“我最后问一次,你是不是这一站下车的?”

女鬼:“……”

你是魔鬼吗?

明越伸手指头:“三,二,一。”

女鬼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中,没来得及说话,后头一个吊死鬼叽哩哗啦开口:

“她不是!她是俺们村的!”

“斩鬼师大人!别搭理她!我们都赶着回乡呢!”

“行行好啊!”说完,甩出上吊绳,拖着女鬼的脖子将她拽进了车后的黑暗中。

明越看着,没阻拦。

司机冷眼旁边,启动车子。

一息后,车厢后方传来女鬼撕心裂肺的惨叫,闻者侧目。明越拦住想阻止的白琳琅:

“看路,室长。”

“活人不管鬼仇。”

“是她自己要耽误事儿的。”

白琳琅叹气:“好吧,你说的对。”

于是,三位斩鬼师重新坐上老弱病残孕专座。

司机开车,黑山中黄色光柱继续前进。

经过明越杀鸡儆猴的一手,终于,后半截路太太平平,天罡神咒悬在下车门口,个儿高的鬼下车时,还得心惊胆战弯腰低头,生怕擦着碰着,引发雷火带着全车兄弟一起光荣。

满车鬼被明二哥整的服服帖帖,鸦雀无声。

>>>>>>>>

司机没骗人。

酆都站是倒数第二站,之后便是一段空路。

俩室友陪着明越下车。

酆都站的公交站牌孤零零、直挺挺,泛着白光,立在夜色中。

三人跳下车。

明越:“劳烦你们也在这里祭祖了。”

白室长摇头:“小事儿,酆都祭灵名声逾千年,见识见识也好。”

安雪茹摊手,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远方表姐要烧点纸,关系也不太近,未必能相见,在哪儿都一样。”

明越心中温暖,开始从背包中掏东西,准备开阴阳道。

俩室友展开,自己找地方干活,很够意思。

远处群山黑影重叠,近处山林啸啸,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吼声,瘆人的很。

一层三千万的冥币结结实实,还垫着明越专门给家里人抄的经文,诚意十足。

随后两张符纸,一张静心神,一张祝香神,伴着淡淡的檀香味,黄纸叠落冥币,隐约阳气涌动。

槐花雨落下。

灰雾腾空而起,和金色交织在一起,如双龙缠斗,接着酆都诡谲无双的“势”,这一开阴阳道,来的比明越任何一次都要高要远,气势雄浑,携风带云。

手中是父亲的手书和哥哥的贴身物。

明越吸口气,用火符点燃,扔在脚边。

火焰毫不留情吞噬了纸张和布料。

轰隆一声。

平地生变。

阴阳道有生命似的将明越纳入范围内,强风吹来,将人吹成鸡毛掸子,道内道外两层天,外是黑天星海,内是啸聚风云,仿佛另一个位面似的,大团的阴阳气激烈碰撞,撕斗在高空,洒下碎屑落地,明明灭灭,照亮了阴阳道深处。

明越心怦怦跳。

一个人影慢慢从阴阳道深处走来,他面容熟悉,神情带着点茫然和早有预料,似乎想不明白这是何处,又似乎早已预知道路尽头会望见谁。

心脏被尖刀刺穿。

明越咬着嘴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空中。

那人越来越近,模样和记忆中片片重合。

是他。

真的是哥哥。

是十六岁的明业。

他真的死了。

.......

我到今天才真正知道。

明越大哭起来。

“明业”走到妹妹面前,看着她鼻涕眼泪一脸,咧嘴笑起来:

“你可终于来啦。”

“我等了……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啦,越越。”

说完,用自己无实质的手掌给明越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明业”毕竟不是深不可测的转轮王,明越小泪包的样子让他十分慌张,他找个话题:

“怎么找着我的啊,妹。”

“能耐啊。”转轮王后期肯定有针对性地处理过明业原身的东西,明越到哪儿找到的“贴身物”呢?

“我可能耐了。”

明越吸吸鼻涕,发出吹小号的声音:

“用你的尿布。”

“你肯定想不到老爹能做这种事,我小时候用的尿片子就是你用过的。”

“明业”:“……”

老爸,你是魔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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