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月牙儿还未下山, 初日还未升起。后厅门轻轻打开,醒林走出来, 刚一出大殿侧门,便望见靠坐在后厅墙下,抱臂睡着的鬼哥儿。折腾了一夜,他已累极。

醒林心中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信任我了。

他悄然走开。

忘月窟有一条规矩, 醒林最喜爱,魔尊住处不许闲杂人等随意接近。平日时,忘月窟各路人马都蜗居在自己的破山洞中,除了深夜外,鲜少在外乱晃, 而此刻, 天欲明不明, 白日出没的, 夜里出没的,全没了声息,连鬼哥儿都睡着了。

玉房宫大殿外空无一人, 但醒林仍小心翼翼的贴着墙边行走, 幸而他跟夏百友在玉房宫浪荡多时,对这里摸得熟透。

未用多久,他走出玉房宫的法阵外,回头一望,玉房宫屋角檐廊鳞次栉比, 他收回目光,断然向前走去,用了此生最快的脚程下了山。

而方才,就在他的脚步刚行过后厅拐角处时,本来酣睡的鬼哥儿已被惊醒。

鬼哥儿双眼迷蒙着望着他远去,一怔之下,在外冻了一夜的血液瞬间烧沸了,烧的头脑呼呼作响。

醒林全然不知,他推测着东山派等的落脚处,玉房山虽大,但只有一条宽阔主路直通山脚。

醒林心里盘算着,恨不得飞身到他们所在处。

果然,山角路口处,稀疏的树林中扎着无数营帐,除了守夜的弟子,营帐外人并不多,醒林疾步跑来,守夜弟子远远认识他身上的衣服,纷纷站了起来,他跑的近了,听到一个惊喜的喊声:“大师兄!大师兄!这是我们醒林师兄回来了,快去禀告师尊!”

说话人是东山派守夜的弟子小九,醒林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双臂猛喘,急切地道:“不用禀告了,父亲在何处,我马上去见他。”

小九立刻将他带至虞上清的帐篷里,虞上清刚得了弟子禀告,一惊之下才要出门,迎面见到衣衫凌乱气喘吁吁的儿子掀开帐帘闯了进来。

虞上清一时说不上话来,直望着儿子发愣。

醒林不顾礼节,一步坐到椅子上,才喘着粗气对站着的父亲道:“父亲,我回来了。”

虞上清手都颤了,他未曾想,凶多吉少的险恶处境下,自己儿子居然全须全尾地自己跑回来了。

他颤声问:“其他人呢,你没带他们回来吗。”

醒林连水都不顾上喝,紧接着问出第二句话,“我是偷跑出来的,龟蒙真人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得了弟子消息的龟蒙真人掀帘进来。

见了他,醒林心下暗自划过一丝喜悦,他一拱手,如见亲人一般,惶然道:“真人救命。”

一旁的虞上清开口欲问他,他伸手压下父亲的话头,道:“此刻闲话少说,我一会还要回去。”

他向不解的父亲和龟蒙真人道:“父亲从大殿离开时的话我知道的,如今我九位师兄弟还在玉房宫内,被魔窟折磨着,我想明白,只有我能救他们,您十二位联手也未必能斩下那魔尊,但那魔尊如今依然对我……”

他在父亲注视下面前低了头,“十分信任。”

虞上清一向严肃威严的面孔,浮上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几丝愤恨,几丝羞耻,几丝愧疚,几丝心疼。

儿子好好一个男子,当年阴差阳错走厄运被掳到忘月窟,居然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偷偷用鱼肚传书联络上当时聚在镇九门的自己,从传书所知,那魔尊居然似乎对儿子有觊觎之心,自己气的当即拍碎桌椅,又恨又怒,十二位掌门商议许久,居然最后迫于情势,抓住仙门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令儿子委曲求全,罔顾廉耻,使尽手段笼络魔尊,为仙门埋下一条伏线。

后来醒林果然在灭魔窟之事立下大功,为此,他无论如何不学无术,悠游浪荡,自己对他心中有愧,从不重言责罚,只随他去。

他皱着眉,望着憔悴疲惫受尽苦楚的醒林,往日对他不满不禁消退,说不上是几百种滋味涌上心间。

他与龟蒙真人细细听醒林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帐篷的帘子分两层,只落下第一层驱虫薄帘,隔着帘子能望见帐篷里龟蒙真人等三个身影。

也遮不住醒林的低声细语。

帐篷外的树林稀疏,藏人却也容易。

几个弟子候在帐篷外,笨如猪头,一人头上两只眼,却什么异样也看不到。

树林后身量不足的人影一晃而逝。

帐篷内,醒林言毕,龟蒙真人抚着胡须道:“你的意思是,以魔尊如今的本领和状态,我等的赢面不大。”

醒林点点头,龟蒙真人接着道:“故此,只有你仗着魔尊的旧情,再如当年一般,来个内里偷下杀手。”

龟蒙真人望向虞上清,虞上清不语,无声的,沉沉的叹了口气。

醒林道:“为了仙门,为了救几个师兄弟,我……我不妨事……”

龟蒙真人点头,“好,那便依你所言,将天地鼎交与你手。”

龟蒙真人从怀中掏出手掌大小的一件宝鼎,醒林摊开手掌,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他起身欲走,虞上清忽然想起一件事,“宫外设着魔窟的法阵,身为仙门弟子,那里能出来,但如何进去?”

醒林身形顿了一下,慢慢地道:“那是魔尊亲手设的法阵,他的任何法阵……对我都认主。”

日头爬上山腰时,醒林看到了玉房宫的屋檐。

他为这一趟下山,绞尽脑汁的酝酿说辞,耗尽心神,如今终于得了想得之物,轻松回宫。

他舒了一口气。

他悄然溜回大殿中,不想刚进大殿侧门,迎面碰上从大殿里溜达过来的鬼哥儿,鬼哥儿举着一个比脸还大的苹果,问他:“你要出去?”

醒林回身走进后厅,“我在门口透透气。”

鬼哥儿哼了一声,“你倒是随意。”

望着他的背影,咔嚓咔嚓大口咬着苹果,清脆无比。

后厅里,高榻上睡着的人昨夜闹到半夜才躺下,此刻还未醒来。

醒林舒了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未走几步,睡着的人翻了个身,微微睁开了眼。

他的双目犹带半红,然目光清明,已不是发癫的样子,醒林心中忽然一沉。

天掷毫无忌讳的伸直长臂,腰身用力,向后伸了长长地个懒腰。

他抱着被子,头埋进枕头里,声音略带喜悦,“好软啊,你要不要躺一躺?”

醒林见他此种情态,吊起的心放下。

还好,他还在魔怔里。

他走远些,摇了摇头。

天掷拥着被子坐起身,晨光透过整洁的窗棂落到青石板,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想出去走走,行么?”

他在问醒林。

他为什么要问醒林。

醒林也不知,只好答:“自然可以。”

他依然站的很远,并不近身。

天掷闻言掀开薄被,光着脚便欲下地。

醒林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才走上前,摁住天掷欲起的身体,拿出塌下的鞋袜,扶住他光裸的脚,先套上了袜子,又为他穿上鞋。

他单膝跪在天掷身下,收拾好后,抬眼对上天掷的目光,天掷久久的盯着他,慢慢地说:“我一定与你熟识,你的模样……我熟悉极了……”

醒林嘴唇微动,“不可能的。”

他忽然低下头,伸手遮住天掷灼灼的目光,道:“别看了。”

天掷被遮住也不挥开,坦然而懵懂的问:“为何不能看?”

醒林在下方,道:“我……我不好看……”

话音一落,他正好瞧见天掷昨夜撕破的罩衫,立刻用手轻轻一撕,扯了一条长长的黑纱,不由分说蒙上了天掷的眼,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舒了口气,站起身,端详罩住双目的天掷,他知道那罩衫是半透的,如今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便如那日隔着轻纱所见的情形一般。

天掷不动了,眼前伫立的身影,熟悉的声调,缠绕他的气息,阻下了他欲摘下黑纱的手。

醒林站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不是要出去么。”

天掷点头,醒林转身先走,推开了后厅的门。

天掷望着他朦胧而熟悉的身影,直直向前走。

醒林沉默的站在那里,等他走近了,不由得道:“你……”

他无可奈何的伸出右手,搭在他眼前,“……小心门槛。”

从大殿和后厅衔接处的侧门出去,正是那日天掷奔出时的树林,彼时是黑夜,月光映得树林疏枝乱干,鬼影憧憧,如今晨光温柔,到处光辉灿烂,树枝树干上挂满新绿,山风清明,倒不失为漫步的好去处。

天掷不是瞎子胜似瞎子的扶着醒林的手腕到处溜达,毫不抱怨,倒是醒林把好好一个人捯饬成这般,不禁有些心虚。

刚走出后厅没几步,便遇上守在墙下的鬼哥儿,鬼哥儿此时抱着香瓜正啃,猝不及防瞧见自家尊主出来。

双目蒙着黑纱?瞎了?

他饱含一嗓子瓜瓤,打量着二人平静的神色,不像啊!

他伸手欲指,到底没叫嚷出声来,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自己眼前经过。

他们这是……玩什么呢?

晨光穿透头顶的树叶,疏朗的落在林间,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行走,脚踩在腐叶上,有轻微的哗哗声。

上一次同行是何时,或许是上一辈子吧,醒林淡淡的想。

这树林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如此慢慢踱步大半个时辰,前面现出一座石碑。

正是上次天掷吐血晕过去的那一座。

醒林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平静的说:“走到头了,回去吧。”

天掷觉得外面甚好,风和气清,舒适宜人。

但是醒林要走,醒林在前转过身,他的手黏在醒林手腕上,也乖乖的转身回去。

二人慢慢地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漫步回大殿侧门处。

甫一入门,醒林欲牵他回后厅,他却停步不动,望着远处问,“那是什么地方?”

大殿极大,与后厅衔接处有后厅门,有大殿侧门,还有极高极大的插屏,转过插屏才能到大殿中去。

此地昏暗,大殿处远远有光透过来。

他身后的醒林犹豫了一会,道:“那是大殿,那里绑了几个……犯人。”

天掷望着那光,举步往前去,醒林扶着他的手,自然需与他一同去。

二人行着行着,还未转过插屏,醒林默默地放下了手腕,天掷可扶的地方没了,透过朦胧的黑纱,疑惑的望了身旁的人影一眼。

醒林没有解释,二人沉默着转过插屏,他未走几步,向后一看。

天掷落在后头,他蒙着黑纱,虽然朦胧中能视物,但此地昏暗,他每一步都犹疑谨慎起来,右手不由得抬起,在插屏上扶了一把。

醒林沉默的望着他,在原地等候,天掷走到身旁时,醒林忽而再次伸出手。

天掷睁着清明的双眼望着他,自然而然的扶着他的手腕。

浮云大柱下绑着的人早就听到动静,面对醒林二人的那一排弟子,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

他二人并肩从黑暗中走出来时,各位师兄弟的脸上简直百花齐放精彩纷呈。

甘棣华等人在大殿一役后,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加之醒林要见天掷之事的佐证,确定无疑醒林便是传说中的守灯人。

他们震惊了多时,将整件事前前后后拿出来品味探讨,多日未见醒林,甚至暗中怀疑醒林已被……

及至醒林与天掷并肩而来,醒林不禁毫发无伤,且……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扶着天掷的手腕上。

醒林顶着仙门各家弟子及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的目光,垂下眼睑,情不自禁低下修长白皙的脖颈,耳朵慢慢地红了。

这样瘦弱单薄的身形,沉重凝滞的脚步,羞愤欲死的神色,不堪蹂躏的情态。

各师兄弟心中既震惊又痛惜。

夏百友瞪大双目望着他,却慑于魔尊不敢说话。

从幼童时便相伴玩耍嬉戏,同桌而食同榻而眠的白蟾宫,见他好好一个男子,落到如此地步,一时间眼眶都红了。

郭不贰更是恨不得杀了魔尊。

荀未殊、甘棣华、胡争如等人沉默不语的望着他。

此刻,无数坊间流传的话本儿传说、师兄弟间的流言蜚语在醒林心中一一闪过,他闭了闭眼,数道目光如箭矢扎到他身上,实在是抬不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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